北凉城头血海腥风尚未吹到听潮阁顶。
此处临湖。
水色青碧。
李淳罡盘腿坐在冰凉的金丝竹席上，背对整面敞开的雕花木窗。
夕阳余晖斜着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勾了层暖金，粗布麻衣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一截干瘦青筋微凸的小臂。
他手里晃悠着一个青花酒瓶，里面的酒不知为何寡味得很。
老剑神咂咂嘴，又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徐凤年就在他对面，身子斜斜倚着那张宽大的紫檀罗汉榻。
白衣胜雪，脸上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阴云，如同湖上压低的暮色。
手里也拿了个青花酒瓶，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榻面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他眼神有点空，没落在实处，像是穿透了眼前碧波万顷的听潮湖，首望向那座此刻必定喧嚣如修罗场的外城。
阁内极静。
唯有窗外湖水细细舔舐石基的哗啦声，还有李老头喉咙里时不时滚动的吞咽声。
“呵……”
李淳罡忽然嗤笑出声，带着点唾沫星子，打破了这份死寂。
他下巴朝外努了努，动作随意得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听见没？金戈铁马，杀气冲霄。你家老头子，这回怕是踢到铁板了。”
徐凤年转瓶子的手猛地一顿。
指尖冰凉。
他抬眼看向李淳罡，薄唇抿得发白，没立刻说话，像是在积蓄一点力气。
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声音是哑的：“……叶脩？”
“除了那个煞星，还能有谁？”
李淳罡眼皮都懒得抬，又举起瓶子咕咚灌了一大口。
他撇着嘴，摇摇头，神情复杂，分不清是感叹还是幸灾乐祸。
“啧，一剑破三万六甲……这动静，隔着百里地都能闻见血腥气。”
徐凤年的呼吸陡然窒住了。
握着酒瓶的手指太过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坚硬的酒瓶在他掌中微微哀鸣。
指节因为用力而嶙峋发白。
一剑破甲三万六？
这真是凡人能够做到？！
他喉咙发紧，声音是从肺腑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微颤：“老剑神可愿出手相助？”
李淳罡终于瞥了他一眼，浑浊的老眼里带着点洞悉人心的嘲弄，“小崽子，少跟老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城外的杀气，都搅得这听潮湖的水都不安生了！”
他晃了晃手中只剩下小半瓶的液体，“隔着酒瓶子，老夫都能闻见那股子刚猛决绝、却又冷寂无边的剑意……”
他又斜睨了徐凤年一眼，那眼神像根针，嘲弄道：“怎么？替你老子担心？”
徐凤年猛地将手中的酒瓶顿在榻边的小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酒水溅出来些许，洒落在紫檀的桌面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才勉强控制住翻涌的心绪。
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化作一丝无奈的疲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担心？”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觉得北凉还有救吗？”
窗外的水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徐凤年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李淳罡，带着最后一丝求证，又像是明知结果却还要亲耳听一遍的固执：“叶脩……他真能做到那个地步？一剑……破万军？”
李淳罡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古怪又苍凉的笑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边。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金边，勾勒着他瘦削孤独的剪影。
“破万军？”
他喟然长叹一声，声音穿过木窗，融入了听潮湖渐起的暮霭中，带着一种俯览尘世沧桑的平静，却又斩钉截铁，如同在宣告某种既定的法则：“他那一剑过后……怕是己经人间无敌。”
阁内针落可闻。
窗外湖波轻轻荡漾着，水面倒映着暗沉下来的天光。
李淳罡的目光投向暮色渐合的天际线，仿佛穿越了空间，看到了此刻北凉城外的景象喧嚣尽落。
他口中吐出几个字，清晰地在听潮阁内回荡，带着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和一种非人的漠然：“螳臂当车，犹可敬其孤勇；然浮游撼天……”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刻满了阅尽世事的无情。
“便是真蠢了。”
……
……
北凉城外，残阳如血。
叶脩的青衫在风中纹丝不动，脚下是浸透鲜血的焦土。
在他与徐骁之间，身前己经再无一人。
徐骁跪坐在点将台上，玄铁重甲上沾满血污。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北凉王，此刻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我请你喝了三次酒。”
徐骁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叶脩淡淡说道：“我也有三次杀你的机会。”
徐骁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第一次见你时，你身后站着十八位死士。”
叶脩淡淡道，“我若出手，他们挡不住。”
“第二次在太安城。”
叶脩嘴角微扬，“那时候你身边一个死士都没有。”
闻言，徐骁的脸色瞬间惨白。
叶脩的目光平静如水，“至于第三次，便是在北凉王府。”
徐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发颤：“既然你不喜欢北凉，那你为何前三次不对我出手？”
“因为那时的你，”
叶脩神色依旧不变，“没有对我起杀心。”
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战场，卷起几片染血的旌旗残片。
徐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纵横一身，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悔意，身躯不断颤抖，似乎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你明知我三过天门而不入，”
叶脩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焦土无声龟裂，“却还要用这凡尘铁骑困我？”
徐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黑血：“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叶脩冷笑，“只是觉得能用人海战术耗死我？还是指望你那几个义子能伤我分毫？”
徐骁的背脊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