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凝固的风沙骤然流动。
剑九黄定格的身躯如同沙塑般无声溃散。
粗麻丧服、枯槁面容、背负的沉重剑匣,都在那凝固之后复活的微风中,先是沿着叶脩点向他眉心的方向寸寸剥蚀,继而化作亿万颗细沙般的微尘,被那乍起的风一卷,便纷纷扬扬地混入苍黄的戈壁荒原。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裂,没有慷慨悲歌的遗响。
如同流沙滑入沙漏底部,仅在那干燥坚硬的土地上留下一片浅浅的、轮廓模糊的人形痕迹,和几缕很快会被风吹散的烟尘。
那柄象征毕生追寻、装载着无数名剑之魂的沉重剑匣,也一同化作尘埃,归于他脚下的这片北凉贫瘠之地。
一个夹在恩义与绝望间挣扎的灵魂,最终选择了以这种方式落幕。
叶脩缓缓收回点出的手指。
指尖并无血迹,也无光华残留,仿佛刚才并非点灭了一个燃烧生命发出终极一剑的高手,而只是拂去一粒无意间沾上的尘埃。
脑海中,那冰冷、绝对理性、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如约而至:
【叮!检测到可吸收目标!】
【正在扫描目标武学……】
【目标武学:《绝心一剑》(大成)、《剑九》(圆满)、《纵剑飞花步》(大成)、《破风掌法》(精通)】
【评估中……】
【……】
叶脩对意识深处这冰冷无波的反馈无动于衷。
这力量层面的获得于他而言,不过是前行路上多了一颗无足轻重的石子,激不起他眼中半分涟漪。
朔风更烈了,呜咽着卷起新的尘浪,很快便将剑九黄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彻底抹平。
叶脩迈开脚步。
依旧是那一身洗得泛白的青布衫,一双沾满北地风霜的布鞋,朝着视线尽头那座巍峨矗立,宛如黑色巨兽蛰伏于地平线上的雄城而去。
一步,一步。
步幅不疾不徐,却快得离奇,残影在他身后拉长又消散,脚下的戈壁、荒草、硬土被不断抛向身后,那座巨大的城池轮廓在昏黄的视野中急速放大。
城,近了。
距离北凉城尚有十数里,但一股远比朔风更凛冽,更沉重的肃杀之气,己如同实质的铁幕般扑面压来。
灰黄色的平原尽头,那片本该空旷的开阔地上,黑潮涌动。
不是沙尘暴。
是兵阵!
无穷无尽,铺天盖地。
北凉铁骑!
一列列,一队队,如同用最纯粹的玄铁浇筑成的一体。
沉默。
死寂的沉默,如同极北荒原万年不化的坚冰。
唯有战马偶尔的喷鼻和不安的刨蹄声,混杂着甲胄鳞片在风中摩擦,极其细微却汇成一片低沉嗡鸣的铁片声响。
黑色的铁盔,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仿佛早己抽离了所有生人情绪的眼眸。
铁甲覆盖了战马的头颈胸臀,只在关节缝隙处透出内里的黝黑。
战马与骑士浑然一体,矗立如冰冷的钢铁丛林。
每一柄出鞘的长槊都斜指昏沉的天空,密密麻麻,如同反向生长,由寒铁构成的森林。
枪刃上的点点寒光,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星海,映照着前方荒芜的土地。
戈矛森严如林,刀枪寒光照空城。
风沙无法撼动这铁甲丛林分毫,反而被这股凝固的杀意逼退。
数万铁骑,数万柄出鞘的利刃。
他们无言,甚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但那股千军万马的血腥煞气,北凉百战沙场磨砺出的惨烈威压,却汇成一股肉眼可见,令人窒息的无形洪流,将前方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北凉最锋利,也是最悲怆的獠牙,早己在此恭候多时。
叶脩的脚步在距离北凉铁骑百丈之遥停了下来。
狂风撕扯着他单薄的青衫。
他的身形在广袤的平原和那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潮前,渺小如沧海一粟,如同试图阻挡钢铁车轮的蜉蝣。
但他就那么站着。
像一粒钉入顽石的钢楔。
那股足以碾碎山岳,令群雄退避的沙场煞气洪流,撞在他身前,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无质,却横贯天地的叹息之壁。
沙粒在他身前被无形的屏障碾碎成齑粉。
枯草被狂暴的气流绞成粉末。
唯有那青衫一角,在狂风中微微摆动。
叶脩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前这片代表人间极致杀伐力量的阵列。
最终。
定格在那黑色钢铁巨阵最前方。
一座临时搭建,数丈高的黑色点将台上。
那里同样一片玄黑。
黑底金线的北凉王大纛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狰狞的图案仿佛要挣脱旗面扑下吞噬众生。
大纛之下。
一个魁梧如山岳的男人稳坐虎皮大椅。
身披最沉厚的玄铁重甲,冰冷的甲片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幽光。
他没有戴盔,灰白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如濒临绝境的猛狮鬃毛。
一张布满风霜刀痕的硬朗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道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经历过炼狱灼烧又淬入北地苦寒最深处锻打出的铁水,穿破百丈风沙,沉重到极致,也冷静到极致。
徐骁目光死死地,锁在平原上那个渺小,甚至有些单薄的青衫身影之上。
他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右手,正牢牢按在腰间悬着的那柄宽大古拙的雁翎刀柄上。
刀身虽在鞘中。
但那压抑了许久的杀意与怒吼,己在他按刀的那只手上凝聚到了巅峰。
仿佛随时可能拔刀斩出,将这天地也劈开一道口子。
叶脩的目光与徐骁的目光在肃杀的荒原之上,在漫天风沙呼啸中,跨越百丈距离,无声地对撞。
没有丝毫言语。
整个北凉城外,唯有风撕裂空气的声音,和数万匹披甲战马喷鼻刨蹄汇成的沉闷低鸣。
一股比铁甲更冷,比朔风更酷烈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活着的心脏之上。
叶脩忽然抬起脚,朝前迈了一步。
一步踏出。
他的身影,便在这数万双森冷眼瞳的注视下,一股剑气从周身荡漾开来,恐怖的气流瞬间席卷天地。
“放箭!!!”
徐骁那嘶哑,如同生铁摩擦般的咆哮,瞬间响彻在整个北凉数万铁骑耳中。
下一秒,弓弦的崩响声响彻云霄。
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不是云遮日,是数以万计的精钢破甲箭矢脱离强弓的束缚,在冰冷的空气中汇聚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黑云。
尖啸撕裂了风声。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带着精准计算的角度,覆盖了叶脩前方百丈之内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