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无休无止的下坠。
风声是尖锐的、带着刮骨锥心疼痛的恶鬼嚎哭,撕扯着梦逝川残破的身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断裂的骨骼和撕裂的内腑,带来剧痛。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彻底倾覆。
他勉强睁开的眼皮,视野被扭曲的灰暗占据。
上方,神龛核心那毁天灭地的战斗景象,早己被无边无际的翻涌如墨的浓雾吞噬,只剩下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在极遥远处摇曳不定。
这点光芒,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更衬托出他此刻的渺小与无助,如同被遗忘在无尽深渊的一粒尘埃。
忘川崖!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残存的心神。
海陵城还在时,曲妈曾指着西方蒙汜山脉的轮廓,用敬畏的语气提及过这片位于山海洲边缘、毗邻五帝神龛的绝地——
“那是片有进无出的死地啊,小子!传说掉进去的人,连魂魄都会被崖底的‘忘川’洗去,永世不得超生!”
当时只当是吓唬孩童的古老传说,如今却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越往下,空气变得愈发沉重粘稠。那不是雾气,更像是一种实际的死寂。
它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拼命地往他口鼻和伤口里钻。
蒙汜山神传承赋予他的那点微弱真元,在体表形成的淡薄气膜被这死寂气息迅速侵蚀消磨,发出滋滋的轻响,如同冰雪遇到烙铁。
皮肤传来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的痛楚,那是死寂气息在尝试分解他的血肉!
“呃啊…”
梦逝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呜咽。他试图运转那点微薄的心法,但重伤的身体和不断侵袭的死寂,让每一次真元的流转都如同在凝固的泥浆中挣扎,不仅无法带来暖意,反而加剧了经脉的剧痛。
时间感在无休止的下坠中被拉长、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更加诡异。
浓稠的灰雾中,开始浮现出扭曲的光影。
时而如同垂死挣扎的人形轮廓在无声哀嚎,时而又化作择人而噬的狰狞兽影。
耳边的风声中,夹杂进了一些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声音——绝望的哭喊,凄厉的诅咒和冰冷的低笑……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首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勾动着内心最深的恐惧与绝望。
海陵城燃烧的冲天火光、季伯最后将他推入密道时决绝的眼神、暮家小妹惊恐的泪水,曲妈挡在他身前被刀光淹没的身影……一幅幅染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疯狂闪现、放大!
那死寂的气息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精神,要将他的理智、他的记忆、他作为“梦逝川”的一切存在,都拖入这永恒的黑暗深渊中遗忘!
“不…滚开!”
梦逝川在意识深处嘶吼,牙齿几乎咬碎。
他死死攥着腰间的断水刃,冰冷的刀柄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他不能忘!爹爹的血仇未报!海陵城那么多枉死的亡魂在等着他!他不能在这里被吞噬,被遗忘!
这股源于仇恨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意志,如同黑暗中燃起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顽强地抵抗着死寂的侵蚀。
断水刃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决绝,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冰片摩擦的轻鸣,一丝微弱到极致的碧落寒意顺着刀柄流入他的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暂时驱散了部分精神幻象。
但这抵抗如同杯水车薪。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带着内脏的碎片,在浓雾中迅速被分解消失。
他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急剧地衰弱下去。
真元彻底枯竭,体表的护体光晕彻底熄灭。
死寂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侵蚀着他的经脉、骨骼、脏腑。刺骨的寒冷从内而外弥漫开来,血液仿佛都要被冻结。
意识越来越模糊,连紧握断水刃的手指,都开始变得麻木僵硬。
就在他感觉最后一点意志也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
下方那如同泥沼般的死寂,骤然变得稀薄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空无感,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将他彻底包裹!
仿佛坠入了一个没有光、没有声、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绝对虚空!
然后便是撞击!
不是撞在坚硬的岩石上,更像是砸进了一层极其粘稠、充满弹性的凝胶之中。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绝对的寂静中炸开。
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只有一种全身骨骼、内脏被瞬间挤压、揉碎、然后又强行粘合在一起的、难以言喻的钝感。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
梦逝川只觉得眼前最后一丝模糊的光影彻底熄灭,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洪流,带着绝对的死寂和冰冷,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将他拖入永恒的混沌。
意识彻底沉沦。
在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感觉到眉心处,那道曾被他忽略的、带着温润山岩气息的淡金色印记,微微亮了一下,如同溺水者看到的最后一缕遥远星光,旋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砰。
梦逝川残破的身体,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娃娃,重重地落在了忘川崖的谷底。
没有回音。
只有一片死寂。
绝对的,
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
谷底的浓雾缓缓流动,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漫过少年冰冷的身体,试图将他彻底同化、分解、遗忘在这片被世界抛弃的绝域之中。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心跳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星。
断水刃静静地躺在他手边,刀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冰晶,再无一丝光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永恒。
在梦逝川那几乎停止的识海最深处,在那片被冰冷、死寂、绝望与无尽血仇记忆充斥的混沌中,一点极其微弱、但异常温润的暖意,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悄然萌发。
它微弱,却坚韧无比。
它驱散了一丝冰冷,照亮了一小片混沌。
在那被照亮的一小片区域里,似乎有潺潺的流水声响起,有草木的清新气息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