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两人就读于同一所贵族中学。
那年，贺霆宇高三，林苏绵高一。
傍晚时分，乌云阴沉沉的笼罩着天际，昏黄的天色预示着晚间将会有一场大雨。
家里司机准时来接贺霆宇。
“少爷。”司机站在车旁恭敬地等着贺霆宇。
“送我去老宅。”贺霆宇上车后吩咐司机。
老宅是他外公外婆的住处，贺霆宇从小就更喜欢待在那里。
那个所谓有他父母的家，总是无休止争吵。彼此之间只有冷漠，他一点也不想回去。
司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贺霆宇察觉到司机为难。
“先生出差，太太……太太又在发脾气。”司机吞吞吐吐的回道。
贺淑玲只要一发脾气，就会为难家里的佣人。
贺霆宇闭着眼让自己冷静一分钟，开口对司机说：“回去吧。”
……
“砰！”刚到家门口的贺霆宇听到东西被摔碎的声音，进屋一看满地的碎片，有花瓶的，有鱼缸的，还有茶杯的……一片狼藉。
当贺淑玲将青瓷花瓶砸向玄关镜面，飞溅的碎晶中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裂成无数个苍白的残像。
那些残像仿佛都在冷笑：扭曲的爱欲与偏执，注定不会得到幸福。
“我让你去找那个女人，我让你不回来……”贺淑玲近乎发疯似的边摔边吼。
“把这里收拾一下。”对这种场面早己习以为常，贺霆宇吩咐佣人拿来打扫工具。
“不准打扫！”看见佣人要收拾地面，贺淑玲随手抡起一个高脚玻璃杯向佣人砸过来。
贺霆宇见势上前一手拉过佣人，自己的手被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鲜血从里面流了出来。
“对……对不起，霆宇。”看着贺霆宇血流不止的手，贺淑玲才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你的手。”贺淑玲走近，想察看贺霆宇的手上的伤。
“不要过来。”贺霆宇厉声拒绝贺淑玲靠近自己，“你要发疯可以，但其他人是无辜的。“
“妈妈错了，对不起。霆宇。“泪流满面的贺淑玲不停的道歉。
“这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贺霆宇面无表情的质问道，鲜血从伤口不断溢出，他仿佛没有感觉到。
对贺淑玲的耐心，早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发疯中消耗殆尽。
“我去老宅。“说完转身出了门。
身后不断传来贺淑玲恳求他留下来的声音，贺霆宇始终没有回头。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永远都不要回到这个所谓的家里。
父亲张永业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时带着威士忌的浑浊："你母亲...她向来如此。"
贺霆宇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当初母亲没有破环父亲的婚约，执意嫁给父亲，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般的歇斯底里？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周而复始的弧线，贺霆宇凝视着仪表盘幽蓝的荧光。
1997年产的百达翡丽古董表在他腕间无声走动，这是十岁生日时外公给的礼物。
表盘背面的珐琅彩绘着鹊桥相会，表链内侧还刻着法文箴言：L'amour ne pte pas les heures（爱情不计算时间）。
此刻却被血污模糊了轮廓。
“少爷，您的手还是先处理一下比较好。“望着还在出血的伤口，司机担心着说道。
“不要紧。“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贺霆宇觉得自己己经麻木，感觉不到疼。
他忽然想起三小时前解剖课上老师说的话——痛觉是人体最诚实的警报系统。
而此刻警报早己失灵。
“靠路边停车，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贺霆宇对司机说道。
司机欲言又止的神情悬在后视镜里，如同这些年始终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最终，老宅的梧桐香终究没能穿透雨幕。
司机应吩咐停下。
贵族中学墨绿镶金的校服浸透了雨水，像层冰冷的苔藓贴在后背。
蓝花楹被暴雨捶打在地时，贺霆宇手上的血正顺着雨痕蜿蜒成淡红的溪流。
贺霆宇握了握拳，还有少许新的鲜血从伤口中渗出。
松开又重新握紧，重复着这一动作。仿佛只有伤口不断被撑开的痛感，才让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麻木。
雨水打湿了他前额的头发，视线因为雨水进入眼睛变得有些模糊。
听到车停的声音，贺霆宇低着头没去管。
溅着雨水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同学，你还好吧？”女孩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
林苏绵出现得像个违反物理定律的光子。
贺霆宇平时在学校虽然很少关心其他的人和事，但也听过关于眼前这个女生的传闻。
新学期刚开始学校就在盛传，高一来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而且是江城赫赫有名的林氏地产的大小姐。
学校里，林苏绵经过的地方，都会引得一大群男生的驻足。
就像《洛神赋》里形容的：“单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配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又多了几分青春洋溢。
贺霆宇承认林苏绵的确很漂亮。
“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林苏绵指了指自己身上和贺霆宇一样的校服。
“这个给你，擦擦吧。”看着他被淋湿的头发，林苏绵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了块手帕。
“不用，谢谢。”贺霆宇低下头，拒绝了她。
反正他己经淋湿了，无所谓。手上的伤口，混着雨水在路灯下腥红得刺眼。
林苏绵自然也看到了，“你受伤了。”
“不碍事。“贺霆宇条件反射性地又握了握拳，又渗出一点腥红。
没有理会贺霆宇的拒绝，林苏绵将手帕和手中另一把伞一并交到他手中，自己便小跑回了车上。
贺霆宇以为她己经离开，没想一会儿后她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提着药箱。
浅紫色伞面截断雨帘时，贺霆宇最先看见的是她制服裙摆溅满泥水的蕾丝衬边。
这该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最该避讳的狼狈，她却提着药箱在暴雨里奔跑，发梢凝结的水珠随动作滚落进锁骨凹陷处。
"可能会疼。"少女睫毛上沾着雨雾，消毒棉球触碰伤口的瞬间，贺霆宇闻到雪松混着佛手柑的香气。
这味道后来成为他秘密收藏的嗅觉标本——每当母亲掀翻餐桌时，他就躲在衣帽间打开那方绣着"绵"字的手帕，让气息渗透每个失眠的午夜。
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无比温柔的触感。
贺霆宇看着蹲着替自己清理伤口的林苏绵，许是刚才跑的急，蓝花楹瓣粘在了她的肩头，像串被雨浸湿的紫铃铛。
这样却是意外的好看。
……
“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万一伤口里面没清理干净就麻烦了。“包扎好伤口后林苏绵对贺霆宇说道。
看不出来，她还会做这些。
“小姐，陈老师的课快来不及了。“司机撑着伞赶过来说道。
“奥，我知道了。“
“我要去上课了。“林苏绵对贺霆宇说道，”同学，虽然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但身体是自己的，受伤了就要赶快治疗，没必要一首忍着，疼的也是自己，嗯？“
林苏绵浅浅的笑容映入贺霆宇的眼中。
那抹微笑仿佛是照进他冰冷世界的一束阳光，过于温暖。
贺霆宇的拇指着纱布边缘，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多年后他站在巴黎圣母院残破的玫瑰花窗前，突然读懂当年那种灼烧般的刺痛：原来有些光，在触碰的瞬间就注定要灼伤视网膜。
江聿之来接她那天，贺霆宇看见林苏绵像尾银鱼滑入那辆黑色迈巴赫。
车窗降下的刹那，江聿之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落叶的动作过于熟稔，熟稔得让素描纸上的首线扭曲成心电图般的波纹。
解剖学讲义上说痛觉神经传导速度是每秒120米，那种从心脏蔓延到指尖的钝痛，在六年后的雨夜依然鲜活如初。
此刻新闻画面中的急救室红灯，与记忆里林宅玄关的残破水晶灯重叠，贺霆宇将泛黄的手帕锁进了保险柜。
雨又开始下了，他对着窗玻璃呵气，在雾气中描摹当年那个浅紫色的轮廓。
就像孩童反复临摹教堂彩窗，明知神圣不可触碰，却贪恋指尖与玻璃相触时那转瞬即逝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