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榜走后,陶文基秘密召见了他的心腹、掌管钱粮刑名的孔目阴世才。
当阴世才听完陶文基语无伦次、夹杂着恐惧与绝望的叙述——
石清全军覆没、楼船尽毁、梁山勒索十万贯天价赔偿和上千官兵赎金、以及那十日之期的最后通牒后,这个素来以阴狠狡诈著称的老吏,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完了…全完了…石清这莽夫害死我也…梁山…梁山这是要我的命啊…十一万三千五百贯…十日…这是悬在我颈上的铡刀…只待时辰一到便要落下…”
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被州府差役锁拿,家产抄没,妻女充入教坊,在菜市口引颈受戮的凄惨景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东翁!振作!事犹可为!天无绝人之路!”
阴世才冰冷而沉稳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水兜头浇下!
此时,他眼中己没有慌乱,反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大脑在电光火石间己将朱大榜带来的信息拆解、分析、重组。
“孔目…还有何可为?那是…那是十一万三千五百贯!天文数字!倾尽寿张也难凑齐啊!”
陶文基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绝望。
“东翁!王伦索要这天价赔偿,恰恰暴露了他最大的弱点与真实意图!”
阴世才斩钉截铁,语出惊人,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灯。
“意图?弱点?” 陶文基茫然抬头,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
“正是!”
阴世才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洞穿世情的精明与冷酷。
“王伦是何等人物?白衣秀士,智计百出,绝非宋万、杜迁那般只知厮杀的莽夫!他若真有鲸吞寿张、取东翁首级以震天下的野心,此刻梁山贼寇的刀锋怕己抵在城下,何须派朱大榜这条老狐狸来索要银钱?更定下这看似宽裕实则催命的十日之期?”
他刻意停顿,让这惊人之语在陶文基混乱的脑中炸响,而后继续抽丝剥茧,如同在解剖一具尸体。
“东翁细想!其一,索要赔偿,而非攻城拔寨,便证明他王伦所求,并非不死不休!他要的是实利,而非虚名!十万贯‘损失费’,摆明了是要填补此战消耗,安抚手下那群骄兵悍将的胃口!”
“其二,索要兵士赎金,更是其不欲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大开杀戒的铁证!他这是在划下道来,寻求一个双方都能体面下台阶的‘了结’!一个心照不宣的‘交易’!”
“果…果真如此?”陶文基眼中死灰深处,一丝微弱的火苗开始跳动。
“千真万确!”
阴世才语气无比笃定,如同在宣读真理。
“东翁再想,王伦为何不首接索要您的项上人头或县令官印?”
“因为您是朝廷正式册封的命官!是寿张县法理上的主人!除掉您,州府必会震怒,或派酷吏、或遣强兵,引来更大关注和必然的、更猛烈的报复性围剿!这绝非王伦所愿!”
他眼中精光暴涨,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保留您,就是保留寿张县表面上的‘太平无事’,维持朝廷统治的‘体面’!”
“一个看似仍在官府掌控下、实则风平浪静、甚至能为他梁山提供便利的寿张县,对王伦而言,价值远胜一个战火纷飞、成为朝廷眼中钉肉中刺的废墟!这,便是他真正的‘大智’!他是在养一只下金蛋的鸡,而非杀鸡取卵!”
阴世才用手蘸水,在桌面上写下“澶渊”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辛辣的历史讽刺。
“东翁熟读经史,岂不闻真宗朝旧事?澶渊城下,真宗天子引弓射杀辽国大将,士气如虹!然最终如何?岁赐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换北疆百年‘安宁’!”
“此非战败,实为‘买卖’!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不过是将‘辽国’换成了‘梁山泊’,将‘岁币’换成了‘赔偿’与‘赎金’!”
“王伦此举,正是深谙此道精髓,意在与我寿张县达成一种‘花钱买平安,岁岁纳钱粮’的默契!他要的不是您的命,而是要一个能长期、稳定、且不惹麻烦地给他提供‘寿张岁贡’的‘好邻居’!”
这番石破天惊的“岁币论”分析,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陶文基心中绝望的迷雾,精准地击中了他懦弱、苟安、贪恋权位的心理要害!
巨大的恐惧开始被一种扭曲的“希望”所替代!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近乎贪婪的求生光芒,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花钱买平安?相安无事?孔目!你是说…只要本官能满足他的要求,证明本官的价值,他…他王伦真会放过本官?甚至…甚至保本官继续坐稳这县令之位?”
“正是此理!”阴世才斩钉截铁,如同在盖棺定论。
“但这‘平安’绝非无价!朱大榜转述王伦之言,强调需东翁‘妥善’处理,其深意便是要东翁证明两点:第一,您有满足他胃口、持续提供‘岁贡’的能力!”
“第二,您更有维持寿张‘太平’表象、将一切异动捂得严严实实、不让州府察觉丝毫异样的手腕与能力!而要做到这第二点,关键在于县衙内部必须铁板一块,密不透风!任何可能导致消息泄露的缝隙,都必须用铁水焊死!”
“如何才能做到铁板一块?你也知那县丞孙德海,仗着州府有人,对本官阳奉阴违!主薄钱守义,更是石清留下的耳目,贪婪成性!”
陶文基提到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阴世才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东翁所言极是!石清在时,与孙德海、钱守义相互勾结,把持县衙,架空东翁。衙役捕快,多是石清旧部,只听石清及其心腹号令。”
“如今石清虽重伤被擒,但余威尚存,孙、钱二人为自保,也定会阻挠东翁调动人手查抄石府,甚至可能反咬一口,向东翁发难!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陶文基闻言,脸色更加灰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几乎熄灭:“那…那岂不是无解?孔目,计将安出?”
“非也!”阴世才斩钉截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性弱点的狠辣。
“正因为衙役不听调遣,我们才更要先拿捏住孙德海、钱守义!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人,让他们主动去办这件事! 此计关键在于‘祸水东引,逼其同舟’!”
“逼其同舟?”陶文基不解。
“正是!”阴世才凑到陶文基耳边,语速极快,字字如刀。
“第一步,制造恐慌,摊牌威胁!”
“ 东翁需立刻以县令身份,密召孙德海、钱守义二人至这密室!屏退所有耳目!然后,将石清全军覆没、楼船尽毁、梁山索要天价赔偿及十日期限之事,毫无保留、添油加醋地告知二人!”
“ 尤其要强调梁山贼寇的凶残,更要着重强调王伦的最后通牒:‘十日内钱不到,梁山大军破城,玉石俱焚!’ ”
“告诉他们,寿张县城破之日,就是我等三人,连同家小九族,尽数死无葬身之时! 把梁山的刀,架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
“让他们明白,这不是东翁一人的祸事,而是整个寿张县衙核心层的灭顶之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