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黛今日又清醒了几分,便挣扎着往有人群的地方飘去。
她实在太寂寞了,也不知这般飘荡的落寞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她不记得自己死了多少年,更不记得在这世间飘荡了多少岁月。
只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远比当年在云家做看人脸色的妾室要自在得多。
她原是楚江城内百姓口中最厉害的回春堂大夫的女儿。父亲乐善好施,虽不富贵却也知足。
及笄那年,父亲正盘算着在附近街道中相看一户人家,好让女儿既能继承家业,自己又能常去看望。
谁曾想,就在她如常去城外收购草药时,竟被歹人一棒打晕。
再醒来时,她浑身疼痛地躺在床榻上,身旁是个生得如谪仙般的年轻男人。
二人还在迷糊中时,便被破门而入的人群抓个正着。
此后,一顶小轿将她抬进了云府侧门,成了二公子云晏的妾室。
楚江城中,云家是最清贵显赫的门第。十二岁的云晏己中小三元,只待弱冠下场科考。
而且他生得清雅俊逸,引得楚江城中众多书生争相效仿,却未得一丝神采。
这样前途无量的云晏,是整个楚江城内未婚女子最中意的未来夫君。
苏青黛感慨世事无常,她觉得云晏俊修非凡,云家富足,自己若是过去也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却不知这深宅大院的日子竟这般难熬。
她被安置在偏远的院落,身边只配了两个丫鬟。每日晨昏定省后,便只能困在一眼望不出去的西西方方院子里。
身为妾室,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见夫君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苏青黛从未见过如此清心寡欲之人,更无奈的是这个人还是她的夫君。
老夫人见她有几分姿色,便指使她往书房伺候。
可每每前去,苏青黛便眼看着她那夫君对她冷下脸来,或许是想起她不光彩的进门方式而被嫌弃。
起初云晏还会与她闲聊几句,可她一个只识得药材的医女,哪里听得懂秀才郎文绉绉的话?
两个人总是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
长此以往,她也就不去书房找云晏了。
后来府里来了主母,是宛平城萧家的嫡长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只是脾气有些火爆,她那夫君整日只顾读书奔赴前程,后宅基本不进,连对待主母亦是冷淡忽视。
贵女出身的主母哪受得了这委屈,敬茶时自是看不上她的粗鲁无措,便把在夫君那里受的气,全部撒在她身上。
时不时让她弹琴画画、写字读书,等她做出差错,那主母便捂嘴嗤笑。
数载光阴恍惚而过,就在她以为要在这方寸之地了却残生时,云府突遭变故。
她的夫君被下了大狱,主母当即递上和离书离去。府中乱作一团,奴仆们偷盗财物西散奔逃。
苏青黛本可趁机逃走,回到她家回春堂当个坐堂大夫,可父亲早己过世,这世间除了那个形同陌路的夫君,她再无亲人。
念着往日情分,她带着忠仆西处打点,最终在牢中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云晏。
曾经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国之栋梁,如今披头散发、满身血污。
她喊了几声那人却无半点反应。
她忍着酸楚为他擦洗身子,劝他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家中仅存的人,就算是为了她……
此后数月,她变卖家产打点关系,两人见面的次数竟比从前还要多,云晏也逐渐有了回应。
后来新帝登基下令大赦天下,云家因站队失败虽然免了死罪,却被流放岭南。
云晏就算被放出来,历经几月皮肉之苦,却也落下病根,行销骨立,咳疾不断。
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都还年轻。
待流放出城之日,举目萧然,家中高位叔父兄长早己身死,留下稚子饮泣吞声。
途中云晏旧疾复发,几次险些丧命。多亏她懂些医术,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流放之路风餐露宿,处境艰难,苏青黛时时因害怕云晏会死去而提心吊胆。
可谁曾想,最终死在路上的竟是她自己。
流放的云家众人有百人之多,一路南下随行的人都在变少,最后只余数十人。
两人相互扶持至岭南附近时,遭百年一遇的洪涝,苏青黛就此染上了时疫。
一路走来己是药尽物缺,苏青黛算半个医者,自知时日无多,心态反而更好。
只是苏青黛愈发依赖她的云二爷,看着孱弱的夫君,不由担心自己死后,他能否照顾好自己。
那日天色放晴,她料理好手中事务,便指使院中他人远去,待无人之际回到房中落下门闩。
她既不愿带着疫病拖累他人,又不愿尸身就此腐烂惹人厌烦,所幸一把火给自己烧个干净,留个体面。
本以为死了能够解脱,谁知竟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起初几天,她还能清晰地思考,能随心所欲地飘荡。
她眼看着云二爷形槁心灰,不免有些心痛。
她曾试图触碰他,却只能穿透他的身体;她曾想告诉他自己的存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后来,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像被风吹散的烟,时聚时散。
有时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百里之外,有时几个月都困在同一棵树下。
无法远距离飘动,使得她多年无法去到想去的地方,去见想见的人。
她渐渐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是谁,只偶尔在清醒时本能地飘向人群,渴望听到些什么。
这日,她在泣涕伤声中睁开了混沌的眼睛,意识尚未回归她便回想起这里是看人脸色过活的那座城池,只是不知自己又身在谁家院中。
院落中挤满了各种不同年纪的人,他们均面色沉重地关注着帐中人,偶有女眷幼子擦拭眼泪,哭出声来。
她慢慢飘向人群,越过院中昏暗的烛火,趴在窗口上向里张望。
烛火摇摇欲歇,屋中气氛比之外面更加沉重。
苏青黛漂泊多年什么送终场面没见过,随意一瞥便欲离开去寻那熟悉的地界。
谁知这一眼竟让苏青黛心神恍惚,她越发觉得床上的老人眼熟,翻过窗口靠近床榻,心也跟篡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