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清晨，薄雾漫过青灰色墓碑，空气里浮着潮湿的纸灰气。微雨浸透青石板，远处山峦隐在雾中，纸钱灰烬粘在湿漉漉的鞋底。
韩彦忠抱着一束白菊走在前面，黑色风衣被风卷起衣角，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那是妻子生前送他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韩若曦提着竹篮跟在身后，浅青色长裙裙摆被雨水洇成深色。她盯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想起医生那句“抑郁症患者会在特定日期情绪反扑”，手指不自觉攥紧篮柄。
韩彦忠蹲下身，将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柔，与韩若曦有七分相似，这是她五岁那年病逝的母亲。韩若曦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今后要替妈妈照顾好爸爸”，可十多年过去，她仍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替代品。
“妈，我和爸来看您了。”韩若曦跪在墓碑前，指尖拂过母亲照片上的雨珠。仿佛想要触摸到母亲那己经远去的温暖。雨丝细密地洒落在她的肩头，却无法掩盖她心中的思念。
韩彦忠沉默着摆好白菊，又从篮里掏出一盒荷花酥，这可是妻子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你妈以前总嫌我画的荷花俗气。”韩彦忠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是被这连绵的雨丝浸泡过一般，有些低沉和沙哑。他的目光落在那盒荷花酥上，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她每次吃荷花酥的时候，都会掰一半喂给我吃。”
韩若曦侧头看父亲，他正用袖口反复擦拭墓碑上一块不存在的污渍，动作显得略微有些笨拙。“你妈最爱漂亮。”韩彦忠用袖子反复擦拭墓碑上的雨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飘忽，“那年她化疗掉光了头发，还非要戴假发才肯让我抱她。”
韩若曦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讲述，这是十多年来父女俩扫墓时最长的对话。
“爸，要不要去管理处借把伞？”她轻声问，她担心父亲被淋太久会感冒。
“不用。”韩彦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将荷花酥包裹起来，仿佛怕雨水脏了它，“你妈喜欢听雨打荷叶的声音。”
韩若曦望向父亲，父亲眼睛首首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没有看她。
韩若曦深吸一口气，额头抵上冰凉石碑：“妈，我真的好想你，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好哥哥……很好很好的哥哥......”韩若曦顿了顿，“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他身边。”
白菊在风里晃了晃，像是叹息。
......
十年前，韩父被诬陷性骚扰案开庭前日。
暴雨来临前的空气异常闷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包裹着，让人感到有些窒息。而那持续不断的蝉鸣声，更是像一把锯子，在这沉闷的氛围中来回拉扯，让人的心情愈发烦躁。
法院的外墙上，原本应该是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此刻却己经变得枯黄、萎靡，似乎失去了生机。这些爬山虎无力地攀爬在墙壁上，与那即将到来的暴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暴雨似乎将至，乌云压得法院金色徽章黯淡无光。
法院的台阶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一条漂亮的公主裙，但此刻这条裙子己经沾满了泥点，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路过的妇人们看到韩若曦，纷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那个韩教授，看着挺文雅的一个人，没想到居然会对女学生下手？”
“就是啊，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瞧瞧那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像谁……”
“这就是那个流氓教授的女儿啊？”
“看着倒是挺乖巧的，谁知道她家里的家教有多脏呢……”
“哎呀，你们小声点，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说。”
韩若曦默默地听着这些议论声，她的眼神空洞无神，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她呆呆地看着街边的人来人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时一双沾着草屑的运动鞋停在她面前。
“喂，你鞋带散了。”7岁的楚昊仁抱着篮球俯视她，外套领子歪到锁骨，露出里面印着奥特曼的T恤。
韩若曦把脸埋进膝盖，“不用你管。”
“你爸真是流氓？”
这句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首首地劈在了小女孩的心上。
“他不是！！！”小女孩猛地抬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沙哑，“爸爸给那个姐姐补课，可她考试挂科就诬陷爸爸摸她！”
楚昊仁缓缓蹲下身子，与小女孩平视，“那你哭有什么用？”
小女孩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他们都骂我是小流氓……”
“别人放屁你也闻？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男孩嗤笑一声，将一块巧克力塞到女孩手里，“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说，是真相！”
韩若曦盯着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字样抽噎：“明天就要审判了……”
“法官姓什么？”
“好像......好像姓宋……”
楚昊仁突然拽起她手腕，将女孩从台阶上拉了起来，“宋法官是我妈。”
乌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漏在他扬起的下巴上，“只要真相是叔叔清白，我妈会让他堂堂正正走出法院！”
韩若曦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砸在巧克力上，巧克力被泪水浸湿，仿佛也在为她哭泣。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一刻的楚昊仁像劈开乌云的奥特曼光束，从此照进她所有少女时代的梦里。她有时不禁想：如果那天没有这个奥特曼男孩，她会不会在流言里溺死？
......
回程车上，气氛有些沉闷。韩彦忠突然开口，“上周宋法官来学校讲座，我托人送了花篮。”
韩若曦不语。虽然她知道父亲有轻度抑郁症，要尽量回应父亲的话，可她此时就是说不出话。
“宋法官不容易。”韩彦忠望着窗外飞逝的梧桐，“当年判我无罪，她被投诉了几十次。”
雨刮器划出规律的弧线，法律世家与被告家属，恩情与分寸，像两条永远不能交汇的铁轨，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韩若曦把额头贴上冰凉车窗。玻璃映出她与母亲相似的眉眼，也映出后视镜里父亲通红的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