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上那根闪烁着诡异银芒的钢钉,如同一个冰冷的句号,钉死了所有关于“幻视”或“压力”的侥幸。张不二那套“工伤津贴”的自我安慰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也没敢去拔那根钉子,只是用油腻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闪烁地催促着赶紧离开那片弥漫着恶臭和无形杀机的区域。回到D区那间深埋地下的杂物间,气氛更加沉滞。门板被小心地靠墙竖立,那根银钉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恶毒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混乱的空间。
几天过去。没有新的任务指派。张不二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他的报纸“床铺”上,要么对着天花板发呆,要么烦躁地翻着他那本封面都快掉光的《符箓大全》,嘴里念念叨叨着“清道夫”、“津贴”、“亏大了”之类的词。油腻的道袍似乎更脏了,混合着麻辣烫残留、新沾的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汗味。他偶尔瞥向门板上那根银钉,眼神复杂,带着后怕,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到绝路的凶光。
我靠墙而立,肩上的门板换成了更便于携带的寒铁伸缩棍,那冰冷沉重的金属感紧贴着后腰,成为新的倚靠。断金吸星磁被塞在道袍内袋,深邃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提醒着那场未遂的刺杀。体内残留的麻痹感早己消退,但那种被锐利寒意侵入骨髓的冰冷记忆,却如同钢钉般楔入了意识深处。每一次感知扫过门板上的银钉,左臂的关节都会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幻痛般的僵硬抽搐。
这天,当窗外代表“白天”的噪音变得清晰可辨,杂物间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被无声推开。
冯婆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古老的机械人偶,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式样古老的深蓝色斜襟棉布褂子,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那个极小的、松松垮垮的发髻。布满深刻皱纹和深褐色老年斑的干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焦点。
她径首走到我面前,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一丝声响。枯藤般布满老茧的手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那纸的质地廉价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像是从某种劣质打印机的废纸堆里随手抽出来的。纸张本身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类似旧报纸的灰黄色。上面的字迹是打印的,但墨粉明显不足,字迹边缘模糊、发虚,像是被水洇过又晾干,透着一股敷衍和潦草。
她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看我一眼。那只干枯的手如同机械臂般精准地抬起,将那张纸“啪”地一声,平平整整地拍在了我面前那堆散发着腐朽纸浆味的旧报纸垛最上层。
动作完成,她没有任何停留,如同完成了某个设定好的指令,转身,以同样无声无息的姿态,滑出了杂物间,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如同一个幽灵投递员。
纸上抬头一行模糊的黑色加粗字体:【异常事务应急处理局 - 非人类职员身体机能月度评估报告】,下方一行小字:
编号:ZM-037
姓名:林小满
类别:特异活性僵尸个体(Z级)
评估周期:上月
目光下移。
表格设计简陋,如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大部分栏目后面打印着潦草的“N/A”或者干脆是空白。数据栏里填写的数字模糊不清,单位也残缺不全。
但有几个栏目,被用极其潦草、但墨迹相对深一些的笔迹填上了内容。
肌肉密度: 后面手写着——非稳态增长
骨骼强度: 后面手写着——异常钙化
灵魂状态: 后面手写着——对死亡本源能量呈现亲和特质
最后一行是综合评价栏:【综合评价:异常进化中,需加强监控】
冰冷的字符,模糊的墨迹,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僵尸躯壳的表象。
“非稳态增长”?是那根寒铁棍的重量?还是门板格挡钢钉时爆发的力量?“异常钙化”?是骨骼承受冲击后留下的痕迹?还是那场数据梦魇带来的冰冷麻痹感的残留?“灵魂状态”?僵尸还有灵魂?那场梦魇中撕裂的痛楚难道是灵魂的哀嚎?“死亡本源能量”?这些词语如同天书,每一个拆开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形成冰冷的迷雾。“亲和特质”?是指能吸收阴气?像在废品站那种感觉?还是别的什么?
最刺眼的是最后一句:【异常进化中,需加强监控】
监控?像监控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还是一个危险的实验体?
冰冷的字符在灰黄的劣质纸张上无声地燃烧。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困惑、警觉和一丝被窥探剖析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柱缓慢爬升。这具躯壳,似乎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它隐藏着什么?又在朝着什么方向“进化”?
“哟!冯婆送温暖来了?”张不二那破锣嗓子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刻意拔高的腔调,突然在身后响起!
他不知何时己经凑了过来,油腻的脸上还带着压出的报纸印痕,小眼睛却锐利如钩,瞬间就锁定了报纸垛上那张灰黄的纸!
他脸上的睡意和油滑在看清纸面内容的刹那,如同被强酸泼过,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愕、强烈不安和一丝被戳破秘密般的恐慌!
“哎!这破玩意儿!”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他猛地一个箭步上前,油乎乎的手掌带着一股蛮力,闪电般抓向那张报告纸!
动作幅度之大,带起的风甚至掀翻了报纸垛最上面几层发霉的纸页!
“唰啦!”
纸张被他一把攥住!脆弱的纸页在他油腻的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看也不看,如同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粗暴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气急败坏的慌乱!
“妈的!这破系统!老出bug!”他一边用力揉搓着纸团,仿佛要将上面的字迹彻底磨灭,一边语速极快地、声音拔高地嚷嚷着,试图用音量掩盖那份慌乱,“肯定是哪个实习生填错了!或者机器抽风!咱们局里那破服务器,比僵尸还僵!三天两头报错!”
他用力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塞进他那个堆满空泡面桶、过期辣条包装和油腻螺丝刀的破抽屉深处!动作粗暴,甚至撞翻了一个半空的泡面桶,残渣和油汤洒了出来,他也顾不上擦!
“啊哈哈!”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一种夸张到扭曲的“爽朗”笑容,油光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小眼睛眯成两条缝,试图用这种表情冲淡刚才的失态,“好事!好事嘛小满子!”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拍散架,“报告说你比一般僵尸硬点!耐操点!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说明道爷我的‘聚魂秘法’效果拔群!祖传手艺!名不虚传!”
他搓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抚我:“继续努力!好好干!跟着道爷我,前途无量!呃…那个…监控什么的,都是例行公事!别往心里去!啊!”他最后那个“啊”字拔得极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行结束话题的意味。
说完,他像是怕我再追问,或者怕那张纸从抽屉里跳出来,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杂物间,连门都没关严实,只留下一股浓郁的汗酸、油污和泡面残渣混合的刺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杂物间重归死寂。
只有抽屉深处,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灰黄纸团,如同一个被强行掩埋的秘密,散发着无声的冰冷。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落在那只被用力塞进、此刻微微敞着一条缝隙的破旧抽屉上。
异常进化?死亡能量亲和?加强监控?
张不二那夸张的笑容,慌乱的动作,生硬的解释,如同劣质的油彩,涂抹在更深的疑云之上。
这具僵尸的躯壳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不二又在隐瞒什么?
抽屉深处,那团皱巴巴的纸,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