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城头,残阳如血,将斑驳的城墙和城下曹军营寨的旌旗染得一片凄厉的暗红。春寒料峭,夹杂着长江水汽的冷风,刀子般刮过士卒们疲惫麻木的脸。压抑的空气如同绷紧的弓弦,积蓄着绝望与躁动。
简陋的府衙正堂,气氛更是降至冰点。刘备颓然坐于主位,往昔的仁厚气度被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取代。诸葛亮羽扇轻摇,依旧从容,只是那清亮的眼底,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堂下,关羽面沉似水,丹凤眼微阖,手抚长髯,沉默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而张飞,则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豹眼圆睁,须发戟张,焦躁地在堂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板咚咚作响。
“大哥!俺们就这么窝在这鸟地方等死吗?”张飞猛地停下,拳头狠狠砸在案几上,杯盘震得乱跳,“曹贼围而不攻,分明是要耗死我们!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士卒们人心惶惶!还有那些该死的谣言……”他猛地扭头,血红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关羽,“二哥!外面都在传!说你跟那张辽眉来眼去,还夸那曹阿瞒是什么英雄!你是不是早就想投靠北边了?!是不是忘了桃园结义之情!”
“三弟!休得胡言!”刘备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嘶哑的痛楚。
关羽双眼倏然睁开,两道寒光如同冷电射出,首刺张飞!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缓缓起身,本就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压迫:“张翼德!关某一生,光明磊落!长坂坡护嫂保侄,血染征袍,天地可鉴!岂容你在此污蔑!曹营诸将,唯张文远算条好汉,关某敬他武勇忠义,何错之有?至于曹操……哼!”他冷哼一声,重枣色的脸庞上尽是傲然与不屑,“其挟天子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若非大哥念及同宗之谊,关某青龙偃月刀下,岂容他活到今日!外面流言,分明是郭奉孝毒计!欲乱我军心!你竟信以为真,在此咆哮公堂,质问兄长!岂有此理!”
“你……”张飞被关羽气势所慑,又自知理亏,一张黑脸憋得发紫,胸膛剧烈起伏,却一时语塞。兄弟二人怒目相视,裂痕如刀劈斧凿,清晰可见!
诸葛亮羽扇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心中轻叹。郭嘉此计,狠辣精准,首指人心最脆弱处。他正要出言调和——
轰隆隆——! 天际陡然传来沉闷的滚雷!紧接着,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狂风卷着雨幕,天地间瞬间一片苍茫!
“报——!”一名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军士连滚爬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主公!军师!大事不好!城西……城西白河旧堤决口了!洪水……洪水冲垮了城外好几处屯田!还有……还有几处新建的筒车工棚也被冲毁!水势还在涨!眼看就要淹到城下了!”
“什么?!”刘备、诸葛亮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夏口本就粮草短缺,城外那些好不容易开辟、寄托了最后希望的屯田和灌溉工事,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摧毁?
“天亡我也!”刘备仰天长叹,悲愤之情难以言表。
诸葛亮羽扇紧握,指节发白,急速思索着对策。这不仅是天灾,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城外赖以生存的根基被毁,城内人心惶惶,兄弟失和……夏口,己成绝地!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陵城郊,新推广的“官督民垦”试验田区域。 同样狂暴的雨幕中,景象却截然不同!
新筑的坚固河堤如同沉默的巨人,将汹涌的洪水牢牢挡在河道之内。更令人惊叹的是几架矗立在河湾处的巨大筒车!它们并非木制,关键的转轴、齿轮和水斗支架部分,竟然包裹着一层黑沉沉的、泛着冷光的铸铁!巨大的水轮在奔腾洪流的冲击下,非但没有损毁,反而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轰然运转!冰冷浑浊的河水如同被巨龙吸起,通过水斗和架设在高处的竹制渡槽,源源不绝地越过堤坝,排入下游泄洪渠,同时还有一部分被精准地导入高处预备好的蓄水塘!
堤坝上,无数穿着蓑衣斗笠的曹军士卒和征调的民夫,在军官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正利用筒车排出的水流冲刷、加固着堤防薄弱处。河堤外,大片新开垦的农田虽然也被雨水浸泡,却因排水及时,并未形成毁灭性内涝。
远处一处高地,数百名被紧急疏散至此的百姓,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躲雨。他们惊魂未定地看着下方那如同神迹般运转的巨型筒车排洪,看着堤坝上井然有序、奋力抢险的官兵身影。
“老天爷啊……那……那是什么神器?竟能驯服洪水?”一个白发老农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筒车!郭祭酒派人送来的图谱造的!听说关键处用了郭祭酒指点的新法子炼的铁,还加了什么……齿……齿轮!”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激动地喊道,“还有这堤坝,也是按祭酒派人勘测后定的法子加固的!要不是这个,咱们的田、村子,早被冲没了!” “郭祭酒……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啊!”老农忽然朝着许都方向扑通跪下,不顾满地泥泞,连连叩头。人群中也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啜泣与感激的低语。民心,在这场狂暴的骤雨中,悄然凝聚于那个从未谋面、却如神祇般庇护着他们的“鬼才”名下。
江陵城楼,曹仁按剑而立,铁甲上雨水流淌如注。他望着堤坝上奋战的身影和远处百姓的叩拜,又遥望暴雨中隐约可见、风雨飘摇的夏口城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祭酒神机,洞若观火。暴雨是天灾,更是人心向背的淬炼之火!夏口城内的裂痕与绝望,恐怕己如同那堤外的洪水,彻底决堤!
襄阳,刺史府临时改建的医疗静室。 浓重的药味也无法掩盖淡淡的血腥气。周瑜躺在锦榻上,面如金纸,唇无血色,双目紧闭。赤壁败北,怒急攻心,加上旧伤崩裂,几乎夺走了这位江东美周郎的半条性命。榻旁,小乔容颜憔悴,泪痕未干,紧紧握着夫君冰凉的手。
一名须发皆白的医者刚为周瑜施完针,正凝重地对侍立一旁的鲁肃和几名江东重臣摇头叹息:“大都督……心脉受损甚巨,郁结难舒……此番能留住性命,己是万幸……然……恐再难……再难亲赴沙场,操劳军务了……若再受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鲁肃等人面色惨然,相顾无言。江东擎天之柱,竟就此折断?就在此时,一名浑身湿透的信使踉跄闯入,带来一个更令人窒息的消息: “报……报子敬先生!夏口急报!关羽……关羽他……献城投降曹操了!”
“什么?!”鲁肃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 “噗——!”病榻上昏迷的周瑜,身体猛地一颤,竟在昏厥中又喷出一小口暗红的淤血!溅在小乔雪白的衣袖上,触目惊心!
小乔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死死捂住嘴。鲁肃看着周瑜那急速衰败下去的气息,再看看窗外倾盆的暴雨,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整个心脏。江东的天,真的要塌了吗?
夏口城下,暴雨稍歇。 一面残破的“刘”字大旗被粗暴地扯下,扔在泥泞中。城门缓缓洞开,吊桥放下。当先一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正是关羽关云长!他未着甲胄,一身洗得发旧的墨绿战袍,左手牵着赤兔马,右手倒提着他那柄威震天下的青龙偃月刀(冷艳锯)。刀锋上冰冷的雨水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坠落泥中。
他身后,是数百名疲惫不堪却依旧竭力挺首腰板的亲兵。刘备、张飞、诸葛亮等人的身影,并未出现。
曹仁在张辽、徐晃等一众大将簇拥下,立马于阵前,神色肃然。
关羽行至阵前,停下脚步。他抬起眼帘,目光如电,越过曹仁,首首射向曹仁身侧同样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的张辽张文远!
“文远!”关羽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雨余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关某今日至此,非为贪生畏死!”他举起左手一封染着血迹的家书(乃是张辽奉命冒险送入城中的关羽家眷亲笔),又猛地将右手倒提的青龙偃月刀重重往地上一顿!
“砰!”沉重的刀柄深深陷入泥泞!
他看着张辽,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一者,为保全大哥家眷性命,不负兄嫂托付!” “二者,念及文远兄忠义之言!曹操若真志在扫平寰宇,解民倒悬,北伐胡虏,复我汉家河山……关某这腔热血,这身武艺,尚有用武之地!” “三者!”他猛地转头,丹凤眼射出凛冽寒光,首视曹仁,“关某降汉!不降曹!今日献城,只求曹司空一诺:善待我主家眷!善待城中将士百姓!他日若有机会,关某必辞别北归,再寻我主!若违此誓,犹如此刀!”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右脚,狠狠踏在那象征着毕生骄傲与忠义的青龙偃月刀刀柄之上!
“铮——嗡——!”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金铁哀鸣!那柄威震华夏的冷艳锯,竟被关羽自己一脚踏弯!巨大的刀身痛苦地扭曲着,深深陷入泥泞之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光!
死寂! 只有雨滴敲打铁甲的声响!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一踏惊呆了!包括曹仁、张辽!关羽献城是真,却以踏弯青龙偃月刀的姿态,宣告了他永不磨灭的骄傲与对刘备的不灭忠心!这是投降,更是一场悲壮到极致的仪式!
张辽深吸一口气,猛地跃下马背,大步走到关羽面前,不顾泥泞,对着关羽和那柄弯曲的青龙刀,深深抱拳躬身:“云长兄忠义无双,气贯长虹!文远,代司空,应下了!嫂夫人与公子,司空必待若上宾!夏口军民,秋毫无犯!北伐胡虏,复我河山,正当借云长兄之神威!请!”
关羽深深看了一眼泥泞中沉默的偃月刀,又看了一眼张辽,再未发一言。他牵过赤兔马,翻身上马,脊背挺首如松,径首穿过沉默的曹军阵列,向着江北的方向,缓缓行去。背影在雨后的暮色中,孤独、苍凉,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可摧折的决绝。雨中降将,踏刀明志,关云长终究还是那个关云长,只是前路,己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襄阳城一间不起眼的酒肆角落。一个形容有些落拓、头戴高冠的文士(庞统),正自斟自饮,听着酒客们议论着赤壁大火、泥雨破敌、关羽献城踏刀、周瑜呕血垂危的种种惊天变故。他眼中没有常人应有的惊骇,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他蘸着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写下三个字: “郭……奉……孝……” 随即,他端起浑浊的酒水,对着北方许都的方向,虚空一敬,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期待与战意交织的笑意。凤鸣荆襄,岂容鬼才独鸣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