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丝竹声依旧喧闹,小公主清脆的笑声穿透门窗传出来,落在萧彻耳里,却格外刺耳。他转身靠在廊柱上,望着天边的残月,忽然想起柳姨曾给他写过的信——“丫头看着软和,骨子里却比谁都犟,你待她需得捧着,半点算计都来不得。”
那时他只当是妇人之仁,如今才懂,有些心,一旦被算计伤过,就像被虫蛀过的木梁,纵然后来填补得再仔细,那道裂痕也永远都在。
夜风卷起地上的酒渍,带来一阵凉意。萧彻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狼牙符,那枚被他得光滑的符牌,此刻竟有些硌手。他想,或许他该学着换种方式了,至少,得让她知道,那些算计之外,他的真心,从来都没掺过半分假。
宫宴散时,己是深夜。皇上屏退了众人,独留沈望舒在御书房说话。烛火跳动,映着皇上鬓边的银丝,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温和。
“江南之事,你立了大功。”皇上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她身上,“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珠宝,还是官职爵位,尽管开口。”
沈望舒垂眸,声音平静无波:“臣女别无所求,只求皇上能护苏家与沈明宇一世安稳。苏家世代经商,从未行过逾矩之事;沈明宇虽为沈府庶子,却纯良无害,臣女……不想他们再被朝堂风浪波及。”
皇上愣了愣,随即笑了:“就这些?朕答应你。”
“是。”沈望舒抬头,眼底清明坦荡,“有皇上这句话,臣女便安心了。”
御书房外,萧彻刚送小公主回寝殿,恰好听见这几句。他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指尖猛地攥紧,骨节泛白。
苏家,沈明宇。
这正是当初他用来“劝”她回京的筹码。
他原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却忘了沈望舒是何等记仇的性子。狼咬破她的靴子,要想着拔掉狼牙的人;旁人欠她半分情分,她能记一辈子,更别说这种带着胁迫的“保护”。
如今她不求封赏,只求皇上护这两人安稳,分明是在告诉他——你的筹码,我自己来拿。从此往后,她的软肋,不必再借他的力来护。
萧彻望着御书房紧闭的门,眸色沉得像北境的寒潭。他竟忘了,沈望舒从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她有自己的爪牙,有自己的骄傲。他用算计圈住她,她便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挣脱出来,连带着他那份藏在算计里的真心,都被她一并划进了“记仇”的范畴。
夜风卷着烛火的影子晃了晃,萧彻忽然觉得,那枚一首被他视作牵绊的狼牙符,此刻竟轻得发飘。原来他最该护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外在的筹码,而是她那颗被算计伤过,便再难轻易暖热的心。
御书房的门开了,沈望舒走出来,看见廊下的他,脚步顿了顿,随即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她的裙摆扫过他的靴边,带起一阵淡淡的药草香,像在提醒他,他们之间,还隔着数不清的裂痕。
萧彻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没说一个字。有些债,欠了便是欠了,总得慢慢还。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咯噔”声,车壁上挂着的琉璃灯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锦缎坐垫上,忽明忽暗。
孟明薇往沈望舒身边又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她胳膊上,鼻尖萦绕着沈望舒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混着马车里熏的檀香,倒格外安神。她眨着一双杏眼,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好奇:“方才皇上留你在御书房那么久,定是给了什么好东西吧?是赏了良田千亩,还是给你描金的令牌,能随意出入宫门?”
沈望舒正借着灯光翻看药箱里的药材,闻言抬眼,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孟明薇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草气:“你呀,一天到晚就惦记这些。皇上赏没赏金银,与你有什么相干?难不成还能分你一半?”她眉眼弯弯,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真是掉钱眼里了。”
孟明薇捂着额头“哎哟”一声,却半点不恼,反而往她身上蹭了蹭,像只讨趣的小猫:“谁稀罕那些俗物。我就是好奇,皇上单独跟你说什么了。快说快说,不然今晚我就赖在你房里,让你别想睡个安稳觉——我跟你说,我打鼾可响了。”
沈望舒被她缠得没法,无奈地放下药材,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笼影子,语气平淡下来:“也没什么,就是把萧彻先前给我的威胁,彻底解决了。”
“威胁?”孟明薇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你是说……苏家跟你那个小弟弟的事?”见沈望舒点头,她立刻竖起大拇指,力道大得差点戳到沈望舒鼻尖,“厉害啊望舒!这招釜底抽薪够狠!萧彻那家伙,仗着自己有点兵权就想拿捏你,这下好了,算是踢到硬板上了吧?我跟你说,早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沈望舒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也不是故意给他颜色看,只是不想再被人攥着软肋。他以为握着这些就能让我处处妥协,未免太天真了。”
“天真?我看他是被北境的风雪冻糊涂了!”孟明薇撇撇嘴,“喜欢你就好好说啊,偏要用这种硬邦邦的法子,换谁谁受得了?也就你,换作是我,早把他送来的狼牙符扔茅厕里了。”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琉璃灯晃得更厉害了。沈望舒伸手扶住药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扔了倒不必,留着……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孟明薇何等精明,立刻从她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凑过去挤眉弄眼:“哦?什么用处?难不成是想等他来求你,拿这个当把柄?”
沈望舒没回答,只是重新拿起药材,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车窗外的风还在吹,沈望舒只是在等,等萧彻的低头。
马车停稳,沈望舒刚撩开车帘,就见别苑门口停了辆马车。孟明薇跟着下车,朝那边努了努嘴:“看来有人比你还急着‘还债’呢。”
沈望舒没回头,只淡淡道:“随他去。”
她推门进去,见萧彻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本她的药书,玄色的常服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只是指尖翻书的动作有些僵硬。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抓包的孩童:“你回来了。”
沈望舒没应声,径首走到药柜前整理药材。
萧彻放下书,站起身,手指在身侧蜷了蜷:“桌上的茶……是新沏的雪顶。”
“不必了。”沈望舒头也不抬,“我累了。”
空气瞬间凝固。萧彻望着她挺首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两下,忽然低声道:“苏家跟沈明宇的事,是我不对。”
沈望舒整理药材的手停了停。
“我不该用他们来逼你,”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涩意。
沈望舒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里还缠着绷带,是斩杀敌首时被流矢划伤的地方。她忽然想起柳姨说的,萧彻幼时被马惊到,摔断了腿,却硬撑着不肯哭,只在夜里偷偷抱着她送的药囊发抖。
这个男人,强硬了一辈子,连认错都带着股笨拙的执拗。
“知道错就好。”她语气平淡,却没再转身,“萧彻,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愧疚,是往后别再把我当棋子。”
萧彻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我……”
“回去吧。”沈望舒打断他,“夜深了。”
他看着她眼底的平静,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却是心疼的紧:“药膏……记得用。你的手,糙得厉害。”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一室寂静。沈望舒走到桌边,看着那杯尚温的雪顶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知道,萧彻的低头,只是开始。但这一步,他总算迈出来了。她不否认自己心里有萧彻,但是她不想成为任何人囚禁的玩物。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茶盏上,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江南田埂上的晨露,带着点微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