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夏比约定时间更早来到了永康里。清晨的弄堂带着湿漉漉的凉意，煤球炉的烟火气尚未升起，只有零星早起的老人在生炉子或打太极。她特意在巷口买了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用油纸袋小心包好。
走到那个熟悉的小院门口，那“笃、笃、笃……”的敲打声己经响起，像弄堂固定的晨钟。王阿婆依旧坐在那张小板凳上，专注地敲打着那块靛蓝色老粗布，仿佛从未离开过。阳光斜斜地照进小院，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跳跃。
林夏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院门外，安静地听着那沉稳的节奏。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院门：“阿婆，早。”
敲打声停顿了一下。王阿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敲打。但林夏敏锐地感觉到，那眼神里的疏离感，似乎比昨天淡了那么一丝丝，或者说，是习惯了她的存在。
林夏没有提采访的事，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油纸袋，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阿婆，刚出锅的生煎，底子焦脆，汤汁多。您尝尝？”她把袋子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
王阿婆手上的动作又慢了一拍。她没看生煎，目光却在那冒着热气的袋子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她沙哑的声音响起，没什么起伏：“放那里吧。”
没有拒绝！林夏心中一喜，赶紧应道：“哎，好！”她没进院子，依旧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像昨天一样，安静地开始记录。她画下清晨光线下王阿婆的侧影，记录下敲布声在清晨弄堂里的不同回响（似乎更清晰，更富有生气），还写下了生煎包的热气在微凉空气中的形态。
敲打声持续着。时间在笃笃声中缓缓流淌。林夏不再试图刻意寻找话题，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抬头看看阿婆专注的侧脸，看看墙角那几盆沾着露水的花草，目光最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件晾在竹竿上的旧旗袍上。
晨光下，那件旗袍褪色的痕迹更明显了，原本精致的盘扣也有些磨损，但剪裁的流畅和细节处的讲究依然清晰可见。林夏注意到，旗袍的领口内里，似乎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
王阿婆敲完了一块布，起身将它叠好，又拿起另一块。她走到竹竿旁，似乎想调整一下晾晒的位置，手无意中碰到了那件旗袍。她的动作停顿了，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旗袍领口那磨损的盘扣，又滑到肩线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她的目光落在领口内里那个小字上，久久没有移开。阳光勾勒出她佝偻的背影，那一刻，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遥远而忧伤的光晕。
林夏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她感觉，那件旗袍，那个小字，就是打开王阿婆心扉的钥匙。
“阿婆，”林夏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一刻，“那件旗袍……真好看。现在很少看到这么讲究的手工了。领口那里，是绣了名字吗？”
王阿婆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旗袍上缩了回来。她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有些刻意的淡漠：“老早的东西了，有啥好看的。” 她走回小板凳坐下，重新拿起新布，敲打声再次响起，但节奏似乎比刚才急促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夏没有气馁，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阿婆那一瞬间的失态和回避。她不再追问旗袍，而是换了个方向：“阿婆，您这敲布的手艺真好。我奶奶以前也会织布，不过她织的是我们老家的土布，跟您这个好像不太一样。她说敲布是为了让布更密实，穿着舒服，是这样吗？”
提到手艺，王阿婆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她手上的动作也恢复了之前的沉稳节奏：“嗯。老粗布，不经敲，穿着硬，磨皮。敲软了，吸汗，透气。”她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林夏露出恍然的表情，真诚地说，“阿婆，您真厉害。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怕是很少了。”
王阿婆没接话，但敲打声似乎更柔和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拒人千里：“后生，侬叫林夏，对伐？”
“对！阿婆，是我！”林夏赶紧应道，心头涌上一阵激动。阿婆记住她的名字了！
“林夏……”王阿婆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味道。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点审视之外的、近乎温和的东西，看向林夏，“侬日日来，就坐在这里，听我敲布，画图，到底想做啥？”
林夏放下笔，坐首身体，眼神清澈而坦率地看着王阿婆：“阿婆，我说过，我想记录老弄堂的故事。但不止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是真的觉得，像您这样的老人，像您敲布的声音，像这件旗袍，”她指了指竹竿，“都是这座城市活生生的记忆。它们不该被忘记。我想把它们留下来，用我们的方式，讲给更多人听。特别是……给那些可能永远没机会走进这样弄堂的年轻人听。”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恳求：“阿婆，我知道您有很多故事。那些故事可能在您肚子里，您觉得烂掉了，或者觉得我们年轻人不懂。但也许……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着懂一点点？就从……就从您愿意说的开始？比如，您是什么时候学会敲布的？或者……这件旗袍，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将话题引向那件神秘的旗袍。
敲打声停了。
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弄堂里传来的模糊人声和鸟鸣。王阿婆低着头，看着膝盖上那块深蓝色的布，手指无意识地着布料的纹理。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些沟壑里仿佛盛满了沉默的岁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夏的心悬着，不敢催促。
终于，王阿婆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时光深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她没有看林夏，目光依旧停留在布料上，声音低沉而遥远，像在自言自语：
“旗袍……是结婚辰光穿的。”
“那辰光……永康里还不是这副样子。石库门里厢，闹猛得嘞……”
“领口绣的……是个‘瑾’字。是我……我的名字。”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深深地看向林夏。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悲伤，有怀念，有尘封的痛苦，也有一丝……终于决定撬开一丝缝隙的决绝。
“小夏，”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某种托付意味的语气叫了林夏的名字，“有些故事……讲出来，是要痛一次的。侬……真的想听？”
林夏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看着王阿婆——王瑾阿婆——眼中那沉甸甸的过往，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而郑重：
“阿婆，我想听。我会好好听。”
那件褪色的旧旗袍，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着。领口内里那个小小的“瑾”字，在阳光下，仿佛重新被赋予了生命的光泽。
王瑾阿婆的故事，连同永康里石库门深处的烟火与悲欢，终于向林夏，掀开了沉重帷幕的一角。而林夏知道，她接住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段即将被AI技术重新点亮的、尘封的旧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