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花漾”比稿的硝烟,“城市记忆”项目像一块沉入水底的温玉,将林夏带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海繁华表皮之下,那些被时光浸润、布满岁月痕迹的老弄堂。
项目目标很宏大:利用AI技术,结合实地采集的真实素材(口述历史、旧物影像、环境音),还原并活化几个典型老上海弄堂的生活故事,制作成一部具有沉浸感和互动性的AI纪录片。林夏负责其中一个核心单元——聚焦“石库门里的烟火人生”,首要任务就是深入选定的“永康里”,寻找愿意分享故事的老居民,收集第一手素材。
永康里,藏在繁华的静安区一隅。穿过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拐进一条狭窄的支路,喧嚣瞬间被隔开。眼前是连绵的灰色砖墙,斑驳的墙皮诉说着风雨侵蚀的岁月。头顶是密如蛛网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饭菜香和淡淡的潮湿气味。狭窄的弄堂仅容两三人并肩,地面是磨得光滑的石板路,缝隙里生出顽强的青苔。
林夏背着装有录音笔和笔记本的双肩包,穿着特意换上的简单T恤和运动鞋,站在弄堂口,却感觉比站在“花漾”的会议室里还要紧张。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甸甸的生活质感和排外的审视感。晒太阳的老人目光浑浊而警惕,追逐打闹的孩子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外来者”,窗口飘出的沪语交谈声也似乎压低了几分。
“小姑娘,侬寻啥人啊?”一个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的老伯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眼神探究。
“阿伯您好,”林夏赶紧露出友善的笑容,“我是‘野火创意’的林夏,我们公司想做一部关于上海老弄堂故事的纪录片,想采访一下住在永康里的老居民,听听大家过去的故事,不知道……”
“纪录片?采访?”老伯伯摆摆手,蒲扇摇得更快了,“阿拉没啥好讲的,老早的事情都忘记脱了。忙,忙哦。”他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夏遭遇了各种形式的婉拒。
“勿要拍我,难看死了!”一位正在生煤球炉的阿婆连连摆手躲开。
“老故事有啥好听?苦透苦透!”另一位坐在门口拣菜的老阿姨叹口气。
“小年轻懂啥?去去去,别妨碍我下棋!”两个正在石桌边对弈的老爷子不耐烦地驱赶。
挫败感像弄堂里的湿气,一点点渗透进来。她带的介绍信和公司证件似乎毫无用处。这里的人习惯了生活的平静,也习惯了对外来者的防备。他们不信任镜头,也不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说要“记录故事”的陌生姑娘。
夕阳西下,弄堂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林夏疲惫地坐在一块冰凉的石阶上,翻看着笔记本上寥寥无几的记录,只有几句零星的感慨和对弄堂环境的描述。她想起陆沉对这个项目的期待——“沉下去,找故事,找温度”。可现在,她连门都进不去。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明天再来碰运气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循声望去,只见弄堂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石库门小院里,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阿婆正坐在小板凳上,专注地敲打着一块深色的布料。她动作娴熟,布满皱纹的手却异常稳定,每一下敲击都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
林夏被那专注的神情和奇特的韵律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一些。她没有立刻上前搭讪,只是静静地站在院门外的阴影里,观察着。
阿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有之前那些老人明显的警惕或排斥,只是淡淡的,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笃笃笃”地敲打她的布料。
林夏注意到,阿婆敲打的是一块靛蓝色的土布,上面似乎有暗纹。小院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盆常见的花草,一张小竹椅,一个旧式的保温壶。最引人注目的是晾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一件样式极其老派、盘扣精致、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似乎是旗袍?
“阿婆,”林夏鼓起勇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由衷的赞叹,“您敲这个……真好听。这是什么布啊?”
阿婆这次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似乎放慢了一拍,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沙哑质感:“老粗布,自家织的。敲一敲,软和,经穿。”
“自家织的?”林夏有些惊讶,“现在很少见了。”
“老早的东西了。”阿婆淡淡地说,终于停下了敲打,拿起旁边的保温壶倒了杯水。她没看林夏,但也没赶她走。
林夏抓住机会,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依然站在院门外:“阿婆,我叫林夏。我在做一个项目,想记录一下像永康里这样的老弄堂的故事。我觉得……您这里就很有故事。”她指了指那件晾着的旧旗袍,“那件衣服,真好看。”
阿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件旗袍,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沉默地喝了口水,没有回应。
林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己又唐突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夏以为又要被无声拒绝时,阿婆放下杯子,目光终于落在了林夏脸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故事?”阿婆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故事都在肚子里,烂掉了。讲出来,有啥用?你们年轻人,懂啥?”
这话语里没有明显的敌意,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疏离和看透世事的苍凉。林夏没有退缩,她迎上阿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真诚:“阿婆,我可能不懂您经历过的所有事。但我懂……有些东西,值得被记住。就像您敲这布的声音,就像这件衣服,它们都是时光留下的声音和影子。如果没人听,没人看,它们可能就真的……消失了。”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恳切:“我不是为了完成任务,阿婆。我是真的……想听听。”
弄堂里最后一点天光落在阿婆花白的头发上。她看着林夏,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又低下头,拿起那块布,重新开始“笃笃笃”地敲打起来。
节奏依旧沉稳。
林夏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离开。她就在院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拿出笔记本,借着弄堂里昏黄的路灯光,开始记录:
* 时间:傍晚
* 地点:永康里深处小院
* 人物:无名阿婆(敲打老粗布,晾晒旧旗袍)
* 声音:笃、笃、笃…(敲布声,弄堂深处的回响)
* 氛围:沉静、疏离,时光凝滞
* 阿婆的话:“故事都在肚子里,烂掉了。”“你们年轻人,懂啥?”
她画了一幅简单的速写: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小板凳上,专注地敲打布料,旁边晾着一件模糊的旧旗袍。
敲打声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邀请,又像是一道厚重的门扉,只推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林夏知道,今天不会有故事了。但她也没有完全失败。至少,这位沉默的阿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首接拒绝她。那“笃笃”的敲打声,那件旧旗袍,还有阿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涟漪,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她收起笔记本,对着依旧低头敲布的阿婆轻声说:“阿婆,我叫林夏。我明天……还能来听您敲布吗?”
敲打声没有停,阿婆也没有抬头。
林夏站起身,对着那个专注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转身慢慢走出了弄堂。
身后,那沉稳的“笃、笃、笃……”声,仿佛成了这个弄堂夜晚的安魂曲,也成了林夏叩开“城市记忆”大门的第一声回响。她不知道这位阿婆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她知道,这座城市的温度,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声音,或许就藏在这敲打声的节奏里,藏在那件旧旗袍的褶皱中。
明天,她还会再来。带着更多的耐心,更少的功利心,只为了听一听,这弄堂深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