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聚将大会,设在黄巾军的中军大帐。
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一场示威。
帐外,是何仪最精锐的亲兵,披坚执锐,面目冷峻。
帐内,几十名黄巾军的大小头目分坐两侧,铜炉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冰冷的敌意。
李峥和铁牛一踏入,所有的喧哗都停了。
数十道目光,混杂着审视、轻蔑和毫不掩饰的杀气,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何仪高坐主位,脸上挂着虚伪的笑。
“李当家,请。”他指了指最靠近他、也最显眼的一个位置。
这是一个烤问席。
李峥坦然落座,铁牛依旧像一尊铁塔,立在他身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却始终没有热起来。
何仪终于放下了酒碗,碗底在案几上磕出沉闷的一响。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洪亮。
“诸位弟兄!我等自乡野起兵,奉天公将军号令,顺应天命,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推翻这吃人的苍天,建立我等的黄天盛世!”
“黄天盛世!”
“黄天盛世!”
帐内群起响应,声浪震天。
何仪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猛地一转头,目光如刀,首刺李峥。
“李首领,我黄天大军,是替天行道。敢问你这小小的互助会,又是奉的谁的命?”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砸入水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峥身上。
铁牛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李峥却笑了笑,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端起面前的酒碗,平静地看着何仪。
“何将军,我从不信天,也不信命。”
帐内一片哗然。
在这个时代,说出这句话,无异于公然宣称自己是邪魔外道。
李峥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只信一个东西,叫规律。”
“规律?”何仪皱起眉头,这个词他听不懂,但他感觉到了冒犯。
“对,规律。”李峥放下酒碗,“庄稼熟了就要收割,这是规律。人饿了就要吃饭,这也是规律。而天下百姓受尽压迫,活不下去了,就必然要站起来反抗,推翻压在头上的东西,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这,就是这世上最大、最不可阻挡的规律。”
“一派胡言!”何仪猛地一拍桌案,勃然大怒,“你这套歪理邪说,也敢与天命相提并论?”
他指着帐外,那里是连绵不绝的营地。
“若无天命,我等何以在短短数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撼动汉室江山!若无天命,天下百姓又为何会响应我天公将军的号召!”
这番话极具煽动力,帐内的头目们纷纷点头,眼中的狂热再次被点燃。
“说得好。”李峥竟然点头赞同。
这让何仪准备好的下一句斥责,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聚众数十万,的确是了不起的本事。”李峥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可我请问何将军,你们打下了广宗,守住了吗?你们攻陷了下曲阳,城里的百姓,日子比以前更好过了吗?”
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为何你们走一路,抢一路,身后留下的,除了废墟,还是废墟?为何你们的士兵,打了胜仗,分的不过是几斗粮食,几件破衣裳,而你们这些当将军的,却能穿上锦缎,喝上美酒,吃上烤羊?”
李峥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那些原本还一脸狂热的头目,神色开始变化。
特别是角落里那几个年轻些的小帅,他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又看了一眼何仪身上的华服,眼神中的迷茫变成了思索。
他们无法反驳。
因为李峥说的,是事实。
“因为你们从根子上就错了!”李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
“你们这不是替天行道,你们这是流寇!只知道破坏,不知道建设!你们打倒了一个张屠户,自己却想做李屠户、王屠户!你们推翻了一个吃人的旧秩序,却只是为了建立一个同样吃人的新秩序!”
“这,也是规律!”
“违背了这个规律,就算老天爷亲自下凡帮你,你也坐不稳这江山!”
“你……你血口喷人!”何仪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李峥,手指都在发抖。
李峥向前一步,逼视着他,气势完全压倒了对方。
“天命是什么?”
他厉声质问,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大帐里。
“天命,不过是你们打着‘黄天’的旗号,去抢粮食、抢女人、抢地盘的借口!”
“天命,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渠帅,用来蒙蔽底下那些还饿着肚子的弟兄,让他们为你们的荣华富贵去死的工具!”
李峥的目光扫过帐内所有的黄巾头目,最后重新落在何仪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来问你,你们口中的‘黄天’,和那个高高在上,看着我们被地主豪强活活逼死,却连屁都不放一个的‘苍天’,究竟有什么区别!”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炸响。
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
换了一面旗号,换了一批高高在上的人,可底下的我们,不还是一样要卖命,一样要挨饿?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何仪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峥的理论,像一把外科医生手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黄天盛世”那光鲜的外皮,露出了里面腐烂流脓的欲望。
“你……你这妖人!”何仪终于挤出几个字,眼中杀机毕露,“来人!给我将这妖言惑众之徒……”
他话音未落,铁牛己经踏前一步,挡在李峥身前,手握刀柄,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杀意弥漫。
那些亲兵正要拔刀。
李峥却伸手按住了铁牛的肩膀,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何将军,辩经是虚的,事实是实的。”
他环视着帐内那些神色各异的黄巾头目,朗声说道: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我今日斗胆,想请何将军,也请在座的各位被压迫的弟兄,去我那小小的坞堡看一看。”
“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去看一看我们不信天,不信命,到底信的是什么。”
“也去看一看,我们奉的,究竟是什么‘命’!”
这个提议,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凉水,让即将爆发的血腥冲突,戛然而生。
何仪愣住了。
他准备好了杀人,却没准备好应对这个。
去他的坞堡?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李峥的目光坦坦荡荡,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吗?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何仪身上。
去,还是不去?
这己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如果他不敢去,就等于当众承认,他口中的“黄天盛世”,不如李峥那个小小的坞堡。
他的“天命”,在李峥的“规律”面前,未战先怯。
何仪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