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的火彻夜未熄。跳动的光芒撕扯着浓墨般的夜色,将这方僻静之地变成一座喧腾忙碌的工场。血腥气尚未散去,便被更加浓烈刺鼻的味道覆盖——皮张浸入草木灰水后散发的腥臊碱臭、刮下脂肪投入熬煮时散发的焦腻荤腥、新鲜骨胶煮开后粘稠刺鼻的糊味、还有湿皮被火烤干时的焦糊气息……混杂在一起,浓烈得让人窒息,却也冲淡了那无处不在的死亡余味。
张宇如同运转精密的机械核心。他的大脑以超越时代的速度运转,将一个个抽象的物理概念、化学原理,用刀劈斧凿般的指令,刻进这片原始的工场。
“取牛皮!至少八头!要完整的脊背皮!越新韧越好!刮净油脂血膜!”张宇单膝跪在地上,用一截尖锐的牛骨在地上快速勾勒。火光映着他专注到极点的脸,手上动作不停,己画出那巨大气囊的轮廓:椭圆形、近三层楼高,底端开口,巨大的进火口上方,是承受热空气压力的穹顶。“缝合处必须密不透气!先用双层牛皮!加涂熬化的筋胶骨胶粘合!缝隙再压扁牛筋揉搓成绳密密缝死!缝三遍!”他抓起旁边一柄带着锋利锯齿的蒙古弯刀,在兽皮边缘比划,“切锯齿!缝出的线才咬得住!压进胶里!”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半分差池。
“喏!听老大的!”负责裁剪的汉子满头大汗,是军中有名的老皮匠,此刻眼睛盯着那地上奇异的巨大椭圆图形,又敬畏又茫然地应着,飞快地拖过一张刚刮净油脂的牛皮,按在地上,手中弯刀依着牛骨划出的轮廓小心翼翼地切割,每一刀都感觉异常沉重。
另一边,开山王猛赤着精壮的上身,油亮的肌肉虬结如怪石。他带着十几个臂力雄健的汉子,正抡起沉重石锤,狠狠砸向堆积如山的牛羊腿骨!“咔!咔嚓!”脆响不断!骨屑横飞!粗大的腿骨被蛮力砸成大小不一的碎块。
“再小!还要再碎!碾成粉!”张宇喝声传来。立刻有人搬来几块边缘厚实的磨盘状石板(是从附近废弃房屋拆下的柱础石)。王猛咆哮一声,吐气开声,竟硬生生将数百斤的石板抬起一角!旁人迅速将碎骨塞入石板下的空隙。王猛一松手!轰!石板碾下!他再发力抬起!再砸!一次又一次!在巨大的轰响和扬起的骨灰粉尘中,那些坚硬的骨头被生生碾磨成粗糙的骨粉!这是制造最原始粘合剂的基底!
紫霄道长并未参与这种粗犷的体力,他盘坐在相对干净些的角落,膝前摊开张宇刚刚用木炭条绘出的几张精细图样。他沉静的目光扫过其中一张:一个复杂的环形陶罐结构,上部有通气管口,中央有盛燃料的钵,下方设有导风助燃的石片隔层。“此为鼎炉?”道长指尖划过图上那环形结构,抬头看向张宇,眼中有着深思,“以陶泥塑型,外覆薄层铁屑浆(收集的破损铁甲熔碎),再经烈火煅烧使其坚如磐石……妙极!引风助火,热流不逸,又能护囊壁……贫道督之。”他起身,拂尘轻扬,立刻指挥几名被张宇指定、有过烧窑或金属熔炼经验的工匠(曾是军器局匠户或民间铁匠),开始挖坑和泥。他们搜集洼地里粘性极强的胶泥,加入被王猛砸出的粗糙骨粉以增加强度,用光脚反复踩踏,搅拌混合,再小心地按图塑成环形陶坯。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硝烟燃烧般的焦糊。李三靠坐在一堆干草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些,眼睛紧紧盯着营地中央几口巨大的、临时用碎石垒灶架起的铁锅(收集的破锅、破损胸甲)。锅里翻滚着黄浊粘稠的液体,浓烈的脂肪燃烧般焦臭从中弥漫出来。几个精瘦的汉子守在锅边,拼命用粗长木棍搅动。
“停火!趁热捞上层油!”张宇大步走来,鼻翼翕动,仔细嗅闻着那油的味道。“用双层粗布滤!桶桶装满!杂质和沉渣留下!那是上好的油膏!放凉就是硬块!”他指着旁边一堆备好的木桶。
有人上前,用木瓢小心翼翼地舀起表层澄清些的油脂,倒入木桶。下层沉淀的深黄软腻黏稠物则用粗陶盆接住,这是牛羊油脂熬煮后凝固的粗蜡和油渣混合物。另一口锅里翻滚着草木灰水和皮角边料的混合液,里面煮着捣碎的牛筋、猪皮、鱼鳔(附近积水潭里有捕捞到的鱼)等富含胶质的材料,咕嘟嘟冒着浑浊的泡沫,散发出浓烈的腥臊味。
“那胶锅如何?”张宇问。
守锅的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满脸汗水混着烟灰:“回老大,按您吩咐,沸了一炷香了,汤水己经很粘稠了!捞起来能拉丝!”他用木棍挑起一坨浑浊粘稠的胶液,的确拉出长长的、灰黄色的丝线。
“好!趁热!用刷子!把滚热的胶刷在气囊缝好的地方!快!干了就涂下一层!务必抹平抹死!”张宇语速极快,眼神扫过正由一群妇人紧张缝制的巨大气囊雏形——那张椭圆形的主体牛皮正在十数人的合力牵拉下被绷紧在地上,边缘处被其他熟手用大号骨针和压扁搓成的牛筋线密密麻麻缝合,现在正往缝口处一遍遍地刷滚烫的胶水。皮匠用木刮刀狠狠刮压着胶层,使其完全浸入缝隙。“这第一层气囊要是漏气,所有人就等着粉身碎骨!”那最后五个字如同重锤,砸得刷胶的人手上动作又狠了几分。
营地一角,火光映照着几处更安静的角落。被指定为“飞行员”的十余名汉子正蹲在地上,张宇亲自演示教导。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简单的符号——“东”、“西”、“南”、“北”几个大字,是极简化的文字记号。“点火前辨清风向!顺风升!逆风坠!控制下方火力大小!火旺则气热上升快!火弱则缓!记住!看天上云动!听枝叶声音!用手背试!”
“老大,这个……气热上升……道理俺懂,可这……这天要怎么飞?”一个被选为飞行员的汉子看着眼前粗糙的草图和老大比划的手势,苦着脸问。他们大多是身手极其矫健敏捷的轻功好手或攀高爬树的猎户。
“坐进吊篮!感觉热流把你向上托!就是升!感觉下坠,马上让下面添油加火!”张宇声音沉稳,眼神锐利地扫过他们每个人,“着陆最难!看准地面!速度要缓!吊篮离地丈许!给我立刻熄火!所有会轻功的必须全力卸力!砸下去是内腑崩裂!明白没有?!”
众人被他眼中的冰寒震慑,猛地点头:“喏!明白!”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尖锐、带着惊惶的嘶喊刺破营地!
“火!火!起火了!!!”一个负责搅拌油脂锅的汉子连滚带爬从一口油锅旁冲出!锅边的简易石灶因为烧得过猛裂开了缝,火星飞溅出来!一滴滚烫的油脂被溅起的火星引燃,噗地一声窜起一小簇火苗!火舌瞬间舔上了油锅边缘残留的油脂!火焰像狰狞的毒蛇,猛地沿着木柄攀上了那汉子慌乱甩手却未能完全丢弃的木棍!
人群哗然!
“都滚开!”一声暴吼!王猛庞大的身躯闪电般撞开惊呆的几人!他不知何时抄起了一把浸透水的湿草(用来包裹刚浸过碱液的皮张),带着恶臭的污水被他裹成一团,狠狠甩向那口燃烧起明火的油锅和惊慌失措的汉子!
“噗嗤!”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浓郁白烟猛地窜起!火苗被一大团湿腐的草木扑灭,油锅上的火瞬间小了!滚烫的油脂溅射出来,落在王猛粗壮的胳膊上,烫出滋滋声和几个燎泡!他浑然不觉,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拍在那个惊魂未定、手上衣物还在冒烟的家伙后脑勺上,把他扇倒在地:“他娘的找死!老大的话当耳边风?!这油锅着了,整个营地都能上天!祖宗!”
混乱被瞬间压制。油锅旁一片狼藉,黑烟滚滚。张宇快步走来,只看了一眼火势扑灭后发黑的锅灶,目光立刻转向旁边几个装满清澈油脂的木桶和陶盆里的油膏渣:“这桶油搬开!这堆油膏渣是上等燃料,用小陶罐分装!分装油料的必须用浸湿的粗布包裹,小心轻拿!”语气冷硬,没有半分安抚。刚才那一下失控,若是让整口油锅爆燃,后果不堪设想!这是血的教训!
这小小的插曲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刚刚燃起的、因疯狂建造而带来的虚幻热意。冰冷的疲惫与对无边沧海的恐惧重新爬上每个人的脊背。李三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手心,他看着营地中央那片巨大的、初具雏形却显得如此怪异单薄的牛皮气囊骨架,又看看那些被王猛砸出来的、沾满油脂和骨粉的大坑,再看看篝火前那些拼命练习着从未听过的、要在空中“熄火”、“卸力”的同伴们……一股荒谬又冰冷的寒意攫住了他。
“老大……”他声音干涩地喃喃。张宇却像没听见,蹲在紫霄道长督造的环形陶炉旁边,正用一根骨锥仔细修正着那环形壁面上预留的、为通热气设计的孔洞角度。火光跳动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冷静得可怕。紫霄道长站在一旁,拂尘低垂,看着那精心塑形却在火中烧得逐渐龟裂的粗陶炉体,眼中忧虑深重。
“道长,”李三忍不住低声问,“这……这牛皮做的大灯笼……真能……飞?”他的声音因极度怀疑而发颤。
紫霄道长沉默片刻,望着张宇忙碌的背影,又望向那堆用血肉生命换来的玉玺——此时它被粗布包裹,静静立在张宇脚边的草堆上,折射着篝火不安的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皮者,翼也。骨者,筋也。火者,心血也……以吾等血肉筋骨为翼,燃吾等心血为引,托吾等命魂……凌驾于沧海之上……”他顿住,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臭焦糊的空气,“此非飞天之术,实乃……血肉渡厄之法。逆天与否,苍茫海天之上,自有分晓。” 他看着陶炉缝隙里渗出的微弱热风卷起一点草屑,在夜风中打旋上升,转瞬无踪,却终究带起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