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船”二字刻在海沉木议事堂正梁上时，鲁老头枯瘦的手指正划过新硝的鲸皮海图。图上海湾被朱砂圈成一片赤红，墨线纵横如网。“龙骨三千条……桅杆六千根……船板……”他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把岛上林子伐秃了也不够！”
议事堂内死寂。新制的松木长案还散发着树脂清香，但空气沉得像灌了铅。王猛攥着新磨的斧柄，指节发白。陈玄盯着海图上那片象征海湾的赤红，古铜色的脸膛绷得如生铁。阎罗刃抱刀立在阴影里，刀鞘尖无声地刺入地板三寸。
“伐秃了也要伐！”张宇的声音从海图上方砸下来。他指尖点着海湾外更广阔的墨线，“林子不够，就去辽东伐！去朝鲜伐！去倭国伐！”玉玺在他腰间，螭钮在透过高窗的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但那光里淬着冰，“三月之内，我要看见一千条新船龙骨铺满海湾！”
“一千条？”鲁老头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魁……陛下！就算把岛上汉子全变成啄木鸟，也啄不出恁多木头！”
“那就变。”张宇目光扫过堂下，“李三！”
“臣在！”李三出列，新缝的葛布官袍下摆还沾着泥点。
“传旨：凡伐木壮丁，日供薯饭三顿，加半条咸鱼！家眷按丁口领藤薯！老人孩童去藤蔓地拔草捉虫，也能换半碗稠粥！”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抗令怠工者——斩！”
“得令！”李三转身冲出议事堂，脚步带风。
“陈玄！”
“末将在！”陈玄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宁海水师旧港的沉船，能捞多少捞多少！锈铁钉、烂船板、泡朽的桅杆……全是龙骨！捞上来！淬火重炼！”
“遵旨！”陈玄抱拳，眼中凶光一闪，“末将亲自带‘破浪营’下水！捞不上来的，炸碎了也要拖上来！”
“阎罗刃。”
阴影中的刀客微微躬身。
“带你的刀。”张宇指向海湾西侧那片嶙峋礁崖，“崖后那道‘鬼见愁’水门，闯军的粮船常走。去守着。船，我要。人，喂鱼。”
阎罗刃无声颔首，抱刀的身影如墨迹般融出门外阴影。
“王猛！”
“俺在！”王猛石斧顿地。
“你的‘开山营’，分三拨！一拨跟着鲁老头的人伐木！一拨去铸锋谷扛铁料！剩下一拨——”张宇目光如电，“带上清虚道长新配的‘毒火飞鸦’，去北边礁石滩！把能搬的石头全炸了！碎石铺船坞地基！”
“炸石头铺地？”王猛愣住。
“铺！”张宇斩钉截铁，“船坞不够大！炸平礁滩！我要海湾东岸十里，全变成船台！”
军令如火。海湾在春日暖阳下彻底沸腾。
东岸那片新炸平的礁石滩上，碎石尚未铺匀，第一根新伐的巨松己被粗索吊起。鲁老头佝偻着腰，枯枝般的手指在树干上飞快划过墨线。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抡起长柄锛斧，木屑如雪片纷飞！巨大的松木在锛斧下哀鸣着，被削出流畅的弧线，渐渐显露出龙骨的雏形。
“快！磨蹭什么！”王猛炸雷般的吼声在碎石滩上滚动。他肩扛一根刚削好的肋木，大步流星走向船台。身后跟着一长串“开山营”的汉子，人人肩扛手抬，粗大的松木料在他们肩上如同草芥。汗水混着木屑，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刷出泥沟。
海湾水面，十几条新扎的木筏载满汉子，正用绳索和铁钩打捞沉船的残骸。陈玄立在最大一条筏上，精赤上身，肌肉虬结如礁石。他手中长索如毒龙般钻入墨绿色海水，猛地发力！哗啦！一截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锚破水而出！带起浑浊的泥浆和腐烂的海藻！
“好！”筏上汉子齐声喝彩！
“好个屁！”陈玄抹了把脸上的海水，眼中凶光更盛，“底下还有！给老子继续捞！捞干净！”
更远处的海面上，阎罗刃如鬼魅般蹲在一块浮冰上。他面前是狭窄湍急的“鬼见愁”水道。水道入口处，一艘闯军粮船正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歪歪斜斜撞向暗礁。船头几个水手正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扳舵。
阎罗刃没动。首到粮船船底擦着暗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船身猛震的刹那，他动了！身影如黑色闪电掠出！锈迹斑斑的朴刀甚至未出鞘，刀鞘尖在水面一点，人己如大鸟般落在粮船剧烈摇晃的甲板上！
刀光乍现！如冷月破云！几个扑上来的闯军咽喉同时标出血线！尸体栽倒的闷响被风浪吞没。阎罗刃刀尖一挑，舵轮旁吓傻的船老大被刀背拍晕。他看也不看满甲板的粮食麻袋，只对缩在桅杆后瑟瑟发抖的水手吐出两个字：“靠岸。”
粮船被他一人一刀逼着，驯服地转向海湾。
铸锋谷方向，炉火日夜不息。新起的十座高炉喷吐着赤红烈焰，将捞起的沉船废铁、缴获的残破兵甲、甚至海湾边捡拾的锈蚀铁器统统投入炉口。通红的铁水奔流如岩浆，注入巨大的砂模。冷却后，便成了巨大的船钉、粗长的肋条、沉重的锚链。
清虚道长带着一群半大孩子，正用石臼捣碎晒干的红薯藤，混入硫磺硝粉，填入新制的竹筒。这是“毒火飞鸦”的廉价版，威力虽小，炸礁碎石却足够。孩子们的小脸被硝烟熏得黢黑，眼睛却亮得惊人。
夜风渐起时，张宇独自走上东岸最高的礁崖。脚下海湾灯火如星海。新铺的碎石船台上，数百条初具雏形的龙骨在火把映照下如同巨兽的骨架，森然排列。海面上，阎罗刃劫来的粮船正缓缓靠岸，船头跳动的火把映着甲板上堆积如山的粮袋。更远处，陈玄的木筏队还在墨黑的海面上浮动，如同觅食的鲨群。
玉玺在腰间沉寂，但一股无形的、如同海潮般的力量正从脚下这片沸腾的土地升起，顺着他的经络奔涌。肩头那道旧伤深处，那丝阴沉的寒气被这股灼热的力量彻底驱散，只余下温润的暖意。
他望向更北的黑暗。那里是山海关，是明军的老巢，是腐烂的明廷残骸，是更辽阔的战场。但此刻，他眼中只有这片海湾，这片在饥饿与血火中挣扎而出、正孕育着钢铁与巨木的新生之地。
夜风吹动他新制的玄色袍服，衣袂翻飞如旗。下方海湾中，不知哪个船台上的汉子吼起号子，嘶哑苍凉，却带着一股劈山斩浪的蛮横气概：
“嘿哟——！扛大木啊——！”
“嘿哟——！造大船啊——！”
“嘿哟——！跟着真龙——！”
“嘿哟——！打江山啊——！”
吼声如雷，碾过海潮，撞碎在礁崖上，又反弹向更深的夜空。海湾里无数火把随之晃动，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千万只眼。
张宇立于崖巅，如礁石，如砥柱。玉玺温润，而他体内奔涌的力量，己如这海湾下涌动的暗潮，即将掀起吞没天地的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