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本该是向下落的。
林默站在咖啡馆油腻的塑料雨棚下，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雨丝细密，敲打着人行道，在积水的坑洼里溅起浑浊的微澜。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尘土味和劣质咖啡的焦糊气息。他手里握着半杯早己冷掉的廉价美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昨晚又梦见了祖母那道红烧肉，味蕾在梦里狂欢，舌尖几乎能舔舐到那浓郁的酱香和油脂融化的丰腴，可醒来后，关于那张慈祥脸庞的记忆，却像被橡皮擦狠狠抹过，只剩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越是用力去想，那空白就越发刺眼，只剩下味觉残留的虚妄盛宴和心底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
就在他试图再次捕捉那模糊的轮廓时，雨声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仿佛无数细小的齿轮在潮湿的空气里突然卡顿了一下。林默下意识地抬起头。
雨，停在了半空。
不是错觉。不是视觉残留。千千万万颗细小的水滴，如同被无形的蛛丝粘在了巨大的、看不见的网中央，凝固在离地大约两三米的高度。它们悬停着，晶莹剔透，反射着城市黯淡的天光，像一片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倒置的微型星海。咖啡馆里原本嗡嗡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违反常识的景象攫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钉在窗外那片静止的雨幕上。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哗啦！”一个服务生手里的托盘砸在地上，瓷杯碎裂的声音尖锐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紧接着，如同被这声脆响惊醒，凝固的雨滴开始剧烈地颤抖、分裂！它们不再是一个个的水珠，而是瞬间分解成更细碎的水雾，如同亿万颗微小的钻石尘埃，在无形的狂风中剧烈地翻卷、旋转。然后，毫无预兆地，它们开始向上飞升！
违背重力，无视自然法则。亿万颗细小的水珠，汇成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逆向溪流，朝着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倒卷而去！那景象诡异绝伦，如同时间被按下了倒放键，又像天空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巨口，贪婪地吸吮着大地的泪水。倒流的雨丝在低矮的楼房间穿梭，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留下短暂的水痕，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向灰暗的高空。
“我的天！”有人失声尖叫。
“拍下来！快拍下来！”另一个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恐惧。
手机屏幕的光瞬间亮成一片，如同无数萤火虫骤然点亮。咔嚓声、录像启动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有人冲到雨棚边缘，不顾被零星残留的正常雨点打湿，高举着手机，镜头贪婪地对准这颠覆认知的奇观。更多的人则陷入了一种原始的恐慌，他们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下意识地向后退缩，紧紧抓住身边的人或物，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随时会崩塌。
“世界末日了吗？”
“是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干的！”
“老天爷发怒了！”
混乱的低语汇成不安的潮水，在小小的咖啡馆里汹涌。
林默没有动。他像一尊石像，立在雨棚边缘，冰冷的雨棚边缘渗下的水珠滴落在他肩头，他却毫无所觉。他死死盯着那倒流的雨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的瞳孔深处，映出的不是奇幻的景观，而是那个地下诊所昏暗灯光下，消防员陈岩的脸。那张脸上，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深井，空洞得能吞噬一切光亮。他怀抱女儿，手臂肌肉记忆般地收紧，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可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物体。那是一种灵魂被抽空后的虚无，一种连至亲骨肉都无法唤醒的、彻底的遗忘。
“不是故障……”林默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首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这绝非什么气象异常！这倒流的雨，这凝固的时空碎片，和陈岩眼中那片死寂的空白，一定有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联系！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混乱的声浪。几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大型厢式车蛮横地冲破人群外围的混乱，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刺耳的声响。车门猛地拉开，跳下七八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人。他们动作迅捷、整齐划一，如同精密的机器部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执行任务的专注。他们迅速拉起明黄色的警戒线，将倒流雨幕的核心区域——那个小小的街心广场连同咖啡馆的一部分粗暴地围了起来。
“所有人，立刻离开现场！”一个领头模样的特工手持扩音器，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气象部门设备突发严重故障，引发局部异常气象现象！存在未知辐射泄漏风险！请配合疏散，立刻离开！重复，立刻离开！”
辐射泄漏？林默心头冷笑。这借口拙劣得令人发指。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特工身上。那特工正动作麻利地架设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仪器，底座有三根支架，顶端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圆环。就在他抬起手臂调整设备角度时，林默看到了——他黑色制服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一个极小的、金属质感的徽记在警戒线闪烁的警示灯光下，极其短暂地反了一下光。
那是一个沙漏的轮廓！线条简洁，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精准计算时间流逝的意味。
几乎是同时，那台银色仪器发出了一阵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声。嗡……嗡……嗡……这声音，像低频的电流，又像某种巨大机械内部精密的齿轮在咬合运转。
林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嗡鸣声！这独特的、带着金属震颤感的嗡鸣！他绝不会听错！就在几天前，在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地下诊所，当他躺进那个被称为“溯时舱”的冰冷金属容器，在意识被剥离的最后一瞬，充斥他耳膜的，就是这种一模一样的声音！那是时间被扭曲、记忆被抽取时发出的、来自深渊的回响！
恐惧不再是冰冷的水，而是瞬间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末梢。TCA（时间管控局？时空稳定署？他们到底叫什么？），这些本该是“管控”异常的组织，袖口却藏着与“溯时舱”同源的沙漏标记，使用的设备发出启动“重启”时的声音！这所谓的“气象故障”，根本就是他们掩盖真相的遮羞布！他们知道！他们一首都知道“溯时舱”和它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他们不是在管控，而是在用更大的谎言掩盖最初的那个谎言！
“走！快走！没听见有辐射吗！”一个特工粗暴地推搡着还在试图拍摄的人群，动作带着训练有素的冷酷效率。
人群在恐慌和强力的驱赶下，如同退潮般向警戒线外涌去。抱怨声、孩子的哭喊声、手机掉落在地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林默被裹挟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后退。他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试图穿透警戒线内那片混乱的核心——那倒流的雨幕似乎正在减弱，逆向飞升的水流变得稀疏、缓慢。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孩子。
警戒线内，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脱离了母亲的手，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广场中央。他穿着一件鲜黄色的雨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诡异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又异常醒目。他似乎完全不懂周围的恐慌和驱离的命令，只是仰着小脸，好奇地望着天空。最后几缕细弱的、仍在挣扎着向上飞升的雨丝，在他头顶上方几米处飘荡。
男孩慢慢地、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试探，伸出了他胖乎乎的小手。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晃晃悠悠地、最终脱离了那稀薄的逆向雨流，精准地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男孩向上摊开的、小小的掌心。
那颗水珠，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在他稚嫩的手心里短暂地、奇异地悬停着。它微微颤动着，折射着城市上空最后一点灰白的天光，像一颗凝固的、来自苍穹的眼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男孩好奇地低下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掌心里的奇迹，小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无声的“O”形。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喊，想冲过去把那孩子拽离这诡异的核心，但汹涌的人流和冰冷的警戒线将他死死拦住。
下一秒，那颗悬停的水珠，就在男孩专注的凝视下，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了。没有蒸腾的水汽，没有缩小的过程，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只留下男孩掌心空空如也，以及他脸上瞬间浮现的、巨大的茫然和失落。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看空荡荡的天空，仿佛不明白那个刚刚还在的、会发光的“小玻璃球”去了哪里。
“小宝！”一个女人的哭喊撕心裂肺地响起，她疯狂地冲破特工并不严密的阻拦，跌跌撞撞扑向广场中央的孩子，一把将他死死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躲避这未知的恐怖。
倒流的雨，彻底消失了。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只有淅淅沥沥的、正常的雨点重新开始落下，敲打着冰冷的广场地砖，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啪啪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张力也消失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驱之不散的、更深的恐慌。
警戒线外，人群被驱赶到更远的街区。林默站在街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布满水痕的墙壁。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脸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再次看向警戒线内。那些黑衣特工像处理一场寻常事故的清理工，动作高效地收起那发出过诡异嗡鸣的银色仪器。袖口掩藏，沙漏的徽记再无踪影。那个领头的特工正对着通讯器低声说着什么，平板的声音在雨声中模糊不清，只能捕捉到几个冰冷的词汇片段：“…现场控制…信息封锁…‘雨幕’事件…归档…优先级‘灰烬’…”
*“灰烬”…陈岩…*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默的神经上。陈岩空洞的眼神，和他代号“灰烬”的档案？这绝非巧合！TCA不仅知道，他们甚至用重启失败者的代号来标记这些失控的“涟漪”！他们把这灾难当作冰冷的文件来处理！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外套，寒意针砭般刺入骨髓。林默的目光越过正在撤离的特工，投向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黄雨衣男孩。男孩趴在母亲肩上，小脸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对掌中奇迹突然消失的巨大困惑和委屈，那只小手无意识地张开又握紧，仿佛还在确认那颗水珠是否真的来过。
那颗水珠，那滴凝固又蒸发的“眼泪”，是时间的碎片？还是某个被重启彻底抹去的人，最后一点存在过的证明？就像陈岩怀中女儿感受到的父亲怀抱的温度，与他眼中彻底的陌生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内袋，指尖触碰到一张硬质卡片的边缘。冰冷，坚硬。那是黑市记忆贩子“蝰蛇”的名片，标价一年寿命。这张名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
沙漏在无声地流淌，代价早己明码标价。而倒流的雨，仅仅是第一道清晰的裂痕。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刺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遗忘的深渊正在脚下张开巨口，而天空落下的，或许从来就不是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