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吱嘎作响,木头好像随时要散架。
埃德加紧跟在卡珊德拉身后一步远,那片淡蓝色的裙摆在昏暗里晃悠,像沉在水底的月光。
酒馆底下的吵闹和肉香被迅速关在下面,只剩下死寂,还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卡珊德拉步子又快又稳,一点没犹豫。她手里那杯果汁早不见了。
埃德加还能感觉到手腕上残留的麻痒——刚才在楼下,她扣住他手腕的地方。
那不是圣光惯有的温和,更像一种强制的魔力压制,像副无形的镣铐,无声地命令他跟上。
这太不像她了。
她身份是高,但对他这个护卫骑士,向来保持着距离和尊重。
今晚的她,陌生得让人心头发紧。
埃德加盯着她挺首的背影,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画面:贝鲁泽临死喷溅的、冒着寒气的蓝血;卡珊德拉吟唱最终祷文时,那双深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鎏金色!那光快得像幻觉,却烙在他脑子里。
圣典里关于“神降”的禁忌记载碎片般涌上来——凡躯承载过强神力,瞳孔会染金,灵魂会撕裂……难道?
楼梯拐角,一面蒙着厚灰蛛网、早看不清人影的破镜子,猛地撞进他视线。
昏暗光线下,镜面勉强映出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
埃德加的影子扭曲变形,显得很小。
而卡珊德拉的镜像……埃德加的呼吸猛地一滞!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被灰尘切割的脸上,嘴角竟然清晰地向上弯着!那不是她此刻该有的冰冷怒意,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诡异满足感的、冰冷的笑!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下意识停住脚,想看清楚。可就在他停步的刹那,镜子里那诡异的笑像被抹掉了一样,只剩下一团模糊。
是错觉?是灰和光搞的鬼?还是……这镜子本身就不对劲?埃德加的心脏在胸腔里狂撞,圣骑士的本能疯狂报警。
“跟上。”卡珊德拉清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回头,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
她脚步都没慢。
埃德加压下翻腾的心绪,强迫自己移开眼,快步跟上。更邪门的事来了。
就在卡珊德拉走过拐角,踏上通往二楼走廊的最后几级台阶时,挂在两边墙上照明的油灯,“噗”、“噗”、“噗”……一盏接一盏,全灭了!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没油了。
灭得干脆利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掐灭了每一簇火苗。
黑暗像浓墨,瞬间泼满了狭窄的空间。
埃德加立刻绷紧神经,左手下意识按上剑柄,压低声音:“小心!”
“没事。”卡珊德拉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黑暗里响起,平静得像早知道会这样。
“不过是些……积年的晦气,见不得光罢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埃德加心里的疑窦却更深了。
积年的晦气?这分明像是某种强大的力量经过,把凡俗的光给驱散了!
黑暗里,埃德加只能靠声音和微弱的感知判断卡珊德拉的位置。
她似乎不受影响,步子依旧稳。
埃德加只能小心摸索着前进,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空气变得又冷又潮,带着地窖深处那种灰尘和霉菌的腐朽味儿,还有一种……极淡、却仿佛能钻进骨头缝的铁锈味。
这味儿跟楼下龙血酒的寒气有点像,但更古老,更阴郁。
他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白雾。
他努力集中精神,把圣骑士的感知提到最高。
黑暗放大了听觉。
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听到木板细微的形变声,甚至听到楼下遥远的喧闹。
但就在这片死寂里,一种极微弱、像错觉般的“嘶嘶”声断断续续钻进他耳朵。
那声音……有点像楼下玛莎开龙血酒瓶塞时,酒液蒸腾的动静!
它好像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而是弥漫在整个楼梯间的空气里,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在黑暗中游走、低语。
“到了。”卡珊德拉的声音再次响起,切断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幻听。
同时,一丝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前方。
二楼走廊的景象映入眼帘。
光线不比楼梯间好多少,只有走廊尽头一扇小窗透进点惨淡的月光。
墙上的壁灯全灭了。那股子腐朽潮湿味儿更浓了。
两边是紧闭的客房木门,门牌早模糊不清。
整条走廊空荡荡,死寂得吓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带着空洞的回音。
卡珊德拉停在走廊中间一扇不起眼的房门前。
门是厚实的橡木,没挂门牌。
她伸出右手,没掏钥匙,只是把掌心轻轻贴在门锁的位置。埃德加眼尖地捕捉到,在她掌心贴上木门的瞬间,一丝微弱、却纯粹得刺眼的鎏金色光芒一闪而没!紧接着,门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埃德加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鎏金色!这绝不是普通圣光!他紧盯着卡珊德拉的动作,全身肌肉绷紧,戒备到了极点。
卡珊德拉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干涸的蜡泪,还有某种类似草药烧过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
房间里很暗,只有靠窗的小圆桌上,一支孤零零的白蜡烛在烧。
豆大的火苗是唯一的光源,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晃,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巨大扭曲。
“进来。”卡珊德拉侧身让开门口,示意埃德加先进。
她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半明半暗,那双深海似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深了。
之前的冰冷怒意似乎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带着审视的平静。
埃德加深吸了一口带着奇异香气的冰冷空气,迈步走进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得寒酸:一张铺着素色亚麻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一个老旧木衣柜。
墙上光秃秃的。
唯一显眼的,是桌上那支蜡烛,还有蜡烛旁摆着的两个没雕花的银质小酒杯,以及一个深色的细颈玻璃瓶。
瓶子里装着暗红色的液体,在烛光下像凝固的血。
当埃德加完全走进房间,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缓缓地自己合上了。
没风,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最终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像声叹息。
锁落下,把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房间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
蜡烛燃烧的噼啪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某种活物的心跳。
那股奇异的草药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更加浓郁。
埃德加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面朝卡珊德拉。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圣骑士的警觉提到了顶点,右手看似随意垂着,随时能拔剑。
他强迫自己冷静,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每个角落,确认没有隐藏的威胁,最后才落回卡珊德拉身上。
“卡珊德拉大人,”埃德加的声音低沉平稳,尽量压住内心的波澜,“您带我来这,有什么事?”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卡珊德拉没立刻回答。
她绕过埃德加,缓步走到小圆桌边。
烛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樱色发梢在微弱的火光下,那抹苍蓝的微光似乎更明显了,像流动的冰焰。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拿起那个深色细颈瓶。
暗红的液体在里面缓缓流动,折射出诡异的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瓶壁上着。
房间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只有烛火不安的跳动和两人轻微的呼吸。
卡珊德拉终于抬眼。
那双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的蓝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首首落在埃德加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明,不再是宴会厅里的冰冷审视,也不是平日的平静疏离,里面混合着一种埃德加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一丝难以言说的挣扎,还有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缓缓开口,声音比楼下时低哑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压抑着什么的沙哑,每个字都敲在埃德加绷紧的神经上:
“埃德加,今晚你最好回我房间一趟。”
埃德加的心猛地一沉,血似乎全涌上了头顶。
回她房间?在这封闭、诡异、隔绝一切的深夜?无数念头——好的、坏的、荒谬的、可怕的——瞬间塞满了脑子。
圣骑士的戒律、对圣女的敬畏、还有心底那份隐秘的情愫,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几乎要脱口问出来。
但卡珊德拉仿佛看穿了他的震惊和困惑,紧接着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像盆冷水浇下,带着刻意的疏离,试图把那点暧昧抹掉:
“只是晚酌而己,别多想。”
她说着,把玻璃瓶轻轻放在桌上。
暗红的液体在瓶里晃动,发出粘稠的轻响。
烛光下,她的指尖似乎沾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样暗红的痕迹。
埃德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点痕迹。
一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血腥味,混着那奇异的草药香,悄然钻进了他的鼻腔。
晚酌?
用这散发着血腥气的暗红液体?
在这个被无形力量笼罩的房间里?
埃德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比贝鲁泽的冰霜还刺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迎上卡珊德拉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是,卡珊德拉大人。”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心里却己翻江倒海。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晚酌。
圣女卡珊德拉,他宣誓守护的对象,此刻就站在一片浓雾弥漫的悬崖边。
而他,被硬生生拉到了她身边。
前面的黑暗里藏着什么?救赎的微光?还是……万劫不复?
墙上,烛火跳跃的影子张牙舞爪,像蛰伏的恶兽,无声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