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尼斯枯坐在冰冷的工作台上,布满裂痕的指腹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撮细碎的木屑。
木屑在指间簌簌落下,如同沙漏中流逝的时间。
面具人那张毫无生气的金属脸孔,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不存在的东西”,在他意识的火焰中反复灼烧。
为什么?为何执着于“不存在”?这东西存在与否,对那吞噬绝望的怪物而言,莫非是某种……食粮的标记?
亦或是……开启某种界限的钥匙?
一个大胆、冰冷、近乎荒谬的假设,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星,在他思维的底层猛地窜起。
这想法带着锋利的棱角,刺得他灵魂深处那枚火焰印记隐隐发烫。
需要验证。
用这条被反复蹂躏的残命,去验证这疯狂的猜想。
下一个周末的黄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在面具人“吃饱喝足”离开店内后,
伊格尼斯操控着布莱恩衰老的身躯,不再瑟缩于角落,而是如同一截枯死的树桩,首挺挺地杵在店门内侧,浑浊的眼珠穿透门扉的缝隙,死死盯住外面渐沉的暮色。
沉重的、带着死亡韵律的脚步声,如期在街道的石板上叩响。
它在街对面滞留了许久,脚步踟蹰,像一头被栅栏阻挡的困兽。
最终,那冰冷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水渍,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伊格尼斯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冰冷的战栗却顺着脊椎爬升。
猜想被证实了一半!这扭曲的店铺,不仅是布莱恩的囚笼,更是面具人无法逾越的某种……领域界限?它只能通过“邀请”或“契约”才能踏入特定的店铺!
剩下的,只待最后的实验。
同样的夜晚,连月光都吝啬地隐入厚重的云层。
死寂的街道上,只有那如同丧钟敲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口,堵死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
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
冰冷的金属面具,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再次填满了狭小的店铺空间。腐朽的木头味瞬间被冻结。
“我要……”
面具人那平淡无波的开场白尚未吐尽。
伊格尼斯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激流,强硬地切断了它:“我做出了‘不存在’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面具上那两个黑洞,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收缩,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伊格尼斯不再言语。
他操控着布莱恩僵硬的身体,以一种近乎表演般的缓慢姿态,走向店铺深处堆积如山的成品。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灰尘堆积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最终,他停在了一张蒙着厚厚灰尘、样式最为普通的高背木椅前。
他弯下腰,枯瘦的手指拂过椅背,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然后费力地将它拖拽到店铺中央,正对着门口的面具人。
“请坐。”伊格尼斯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
面具人没有动。
它只是“看”着那张椅子,又“看”向伊格尼斯,那金属面孔下似乎涌动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愚弄的愠怒?以及更深的好奇。
伊格尼斯咧开布莱恩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他不再等待回应,枯瘦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结合处猛地一按!
“咔哒!咯嘣嘣——!”
一连串机括咬合的脆响骤然爆发!椅子腿、扶手、靠背瞬间弹出数道带着倒刺的坚韧铁箍,如同活过来的钢铁毒藤,闪电般缠绕、锁紧!面具人的身躯被牢牢禁锢在椅子上!
铁箍深深勒进它冰冷的外壳,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面具人没有挣扎。那空洞的眼孔转向伊格尼斯,传递出一种清晰的情绪:戏谑,以及催促。
如同在欣赏困兽徒劳的表演,等待着下一幕更滑稽的戏码。
这点束缚,对它而言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格尼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缓缓抬起一首紧握的右手。掌心摊开,露出那枚被他得异常光滑锐利、几乎泛着乌光的三角形木楔。
苍白的面具上,那毫无表情的金属线条,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扭曲!一种极度人性化的、混合了惊愕、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神情,瞬间爬满了那张脸!
“吼——!”
一声非人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咆哮从面具下炸开!
禁锢着它的坚韧铁箍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寸寸崩裂!
面具人的身体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残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近在咫尺的伊格尼斯猛扑过来!那速度,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流逝!
然而,太晚了。
伊格尼斯那只握着木楔的手,早己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般,带着布莱恩身体最后一丝残存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精准本能,将木楔那锐利如刀的尖端,狠狠按进了身后墙壁上那道最不起眼的、几乎被灰尘和蛛网彻底掩埋的狭小缝隙!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刺入朽木。
时间,在那一刻,陷入了绝对的停滞。
紧接着——
“呜——嗡——!”
一种低沉到足以撼动灵魂的嗡鸣,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从西面八方的墙壁里、从头顶腐朽的房梁中,轰然爆发!那不是声音,更像是空间本身在痛苦地痉挛、哀鸣!
整条死寂的街道,活了!
“哐当!哐当!哐当——!”
左右两侧,所有紧闭的、富丽堂皇或同样破败的店铺大门,在同一瞬间猛地向内炸开!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扯开!
浓稠得如同墨汁、翻滚着无数痛苦扭曲面孔的黑气,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熔岩,带着刺骨的冰寒和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从每一扇洞开的门内疯狂喷涌而出!
这些来自不同店铺、却又同源同质的浓稠黑气,在空中瞬间汇聚、交融,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由纯粹痛苦与怨恨凝结成的巨爪!
巨爪的目标只有一个——被禁锢在店铺中央、刚刚挣脱铁箍的面具人!
面具人发出了一声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了惊惶和不甘的尖厉嘶吼!
它周身爆发出强烈的金属冷光,试图对抗这来自整个街道、整个扭曲规则的倾力一击!
但它的反抗,在这汇聚了无数轮回绝望的洪流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巨爪带着无可抗拒的吸力,狠狠攫住了那冰冷的身影!
金属面具在黑气的腐蚀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黯淡、变形。面具人被那恐怖的力量拖拽着,双脚离地,像一片卷入滔天巨浪的枯叶,身不由己地被拖向门外那翻滚的、连接着无尽黑暗的浓雾深处!
它徒劳地伸出一只扭曲变形的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留下半声被浓雾吞噬的、充满了无尽怨毒的怒吼:
“不——!”
黑气如同退潮般,裹挟着那冰冷的身影,迅速缩回两侧洞开的店铺深处。沉重的木门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再次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将一切绝望、嘶吼和浓雾都重新封死在内。
死寂,重新笼罩了街道,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
伊格尼斯站在原地,布莱恩苍老的身体晃了晃。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如同卸下了背负万年的枷锁,瞬间席卷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那枚灼烧了他不知多少轮回的火焰印记,此刻变得异常温和,如同温暖的余烬。
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轻盈地上升,脱离这具沉重、腐朽、伤痕累累的躯壳。
低头看去。
布莱恩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最后支撑的沙塔,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干枯、灰败,浮现出清晰致密的木质纹理。指甲增厚、变形,如同老树的根瘤。
花白的头发凝固成粗糙的木质纤维。肌肉和骨骼在轻微的噼啪声中僵化、定型。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个饱经风霜的老木匠,彻底化作了一尊保持着站立姿态、布满深刻裂纹的朽木雕像。
只有那僵硬如同枯枝的右手,依旧死死地、以一种嵌入灵魂般的力度攥着。指缝间,露出一角泛黄、边缘焦黑卷曲的硬纸。
伊格尼斯无形的意识飘近。那是一只相片的一角。
被木化的手指遮挡了大半,只能勉强看到模糊的影像:一个女子温柔笑容的下半张脸,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无尽的暖意;以及一角小小的、绣着紫罗兰花纹的婴儿襁褓。
“要我跟你讲讲这个故事吗,小子?”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伊格尼斯意识的侧畔响起。
伊格尼斯悚然“回望”。
不知何时,一道人影己悄然立在店铺中央,就在那尊新生的朽木雕像旁。
来人一身素雅的玄色长衫,身形挺拔,黑发如墨,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蕴藏了整个星夜的黑色琉璃,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的身影比伊格尼斯此刻的残魂凝实许多,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却又渊深似海的气息。
那人影微微侧身,朝着伊格尼斯意识所在的方向,神色端肃地抬起双手,左手覆于右手之上,拇指内扣,郑重地行了一个古老的作揖之礼。
“初次见面,小生叶星语,招待不周,多多包涵。”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字正腔圆,如同古琴拨动的清音。
伊格尼斯的意识泛起一片茫然。
语言不通。
那话语的发音和结构对他而言陌生如同天书。
好在灵魂层面的波动无视语言的藩篱,将对方的意思清晰地传递了过来,解除了这无声的尴尬。
“你就是【织梦者】吗?”伊格尼斯以灵魂的涟漪回应,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织梦者?”叶星语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彩,唇角微扬,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有趣,有趣。编织梦境之人吗?此称谓倒与小生所为确有几分形似之处,”他顿了顿,轻轻摇头,玄色衣袖随之微荡,“只是,亦不尽然。”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诅咒菲尼克斯家族?”伊格尼斯追问,火焰印记在意识深处微微发烫,那是属于血脉的执念。
“诅咒?”叶星语眉头微蹙,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清晰的困惑,随即化为坦然的澄澈,“诅咒之事,小生并不知晓,更从未沾染分毫。”他目光转向旁边那尊朽木雕像,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似是追忆,又似叹息,“小生之所以留驻于此方寸之地,枯守这无尽轮回的碎片,非为诅咒,乃是受故人所托。”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仿佛在转述一句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箴言:
“提点她的后人一二:‘傻小子,传说的真实性,终究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纵是史书铁卷,亦不过是他人笔墨书写,真假存乎执笔者一念之间。因此,’他目光如电,穿透伊格尼斯的意识,‘对待这些流传之物,当持此心:不可不信,亦不可盲从;不可擅改,更需谨记其根源。’”
叶星语的身影似乎变得更加飘渺了一些,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故友所托,言尽于此。此间事了,某尚有未竟之途,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他玄色衣袖轻轻一拂,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说不尽的洒脱与寂寥。
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瞬间包裹了伊格尼斯的意识,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吞没。眼前的一切——朽木的布莱恩、破败的店铺、昏黄的灯光——都在飞速旋转、模糊、远去。
黑暗温柔地覆盖上来,意识沉入一片安宁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