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黄昏的冷风,像顽劣孩童的手,肆无忌惮地探进木匠铺残破的窗棂。
风卷起地上陈年的锯末和细小的刨花,打着旋儿,撞在那些挤满店铺角落的成品上——沉默的椅子、姿态各异的木雕鸟兽、一张张蒙了灰的桌几。
它们本该被主人欢天喜地地接走,此刻却像一群被遗忘的弃儿,在日渐浓重的暮色里,散发出一种凝固的、朽木般的绝望气息。
灰尘在最后一线斜光里飞舞,落下,给它们本就黯淡的轮廓又罩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纱。
老布莱恩缩在角落那张磨损得油亮的橡木椅里,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粗布外衣。
昨夜混沌的剧痛和那个带着紫罗兰香气的幻影,经过一宿昏沉无梦的睡眠,像是被水泡过的模糊墨迹,沉入了意识浑浊的底部,只剩下一种空乏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骨头上。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他用这双手敲敲打打了一辈子,木头不会说谎,刨花和榫卯的触感最是真实。
他麻木地转动浑浊的眼珠,扫过这间被遗忘的铺子。
外面街道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声、车马声、店铺伙计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汇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喧嚣。
富丽的店铺橱窗亮着灯,映照着行人脸上短暂的光彩。
唯独他这扇门,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薄膜隔绝开来,无人问津。也好,清静。
他习惯了这清静,如同习惯这满屋木头缓慢死去的气味。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街市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布莱恩费力地撑起僵硬的身体,骨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蹒跚着走到店门口,像完成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仪式,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那扇沉重木门的边缘,准备将它合拢,隔绝外面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就在门扇即将咬合的瞬间,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投射在门槛内褪色的木地板上。
布莱恩的动作僵住了。他抬起头。
店门外,暮色西合的天幕下,静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面具反射着店铺内唯一那盏油灯的微弱光芒,冰冷,坚硬,如同冻结的湖面。
街道上残余的嘈杂瞬间被抽空,整个世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自己骤然加速、擂鼓般的心跳。
“城……城主大人?”布莱恩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木屑堵住,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违背着他此刻心底骤然升起的巨大恐惧,机械地、顺从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拉开了一些。他甚至微微躬下了佝偻的背脊。
面具人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店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腐朽的木头味混合着一种金属的、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他停在店铺中央,那堆蒙尘的木器之间,像一根突兀插在朽木林里的冰冷铁桩。
面具缓缓转向布莱恩,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精准地锁定了老木匠浑浊的瞳孔。
“我要的东西呢?”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平板,毫无起伏,像一块生铁砸在冻土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
布莱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工作台边缘。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张开嘴,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抽气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词:“还……还没……造出来……请您……给我……”
“时间”两个字尚未出口。
面具人动了。
动作快得超出了老布莱恩昏花老眼所能捕捉的极限。他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金属冷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像死神的镰刃划破空气。
紧接着,脖颈处传来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咔嚓”!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干脆,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干枯的细小树枝。
布莱恩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预想中撕裂般的剧痛。
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瞬间摧毁了他脖颈的支撑。
视野猛地倾斜、旋转、颠倒。他最后看到的,是店铺里那些蒙尘的椅子腿、工作台下散落的木屑、还有天花板上那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它们在他急速坠落的视野里扭曲、变形。
冰冷的地板带着灰尘的气息,狠狠撞击在他的脸颊和一侧身体上。
世界并没有立刻陷入黑暗,反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清晰。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却感觉不到脖子以下的存在。一种彻底的、冰封般的麻木感正从那断裂之处,迅速向全身蔓延。血液似乎还在奔流,却找不到出口,在头颅里沉闷地鼓噪。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微弱的、濒死的咯咯声。
然后,那冰冷的金属面具,凑近了他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失去知觉的耳边。
一个低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清晰地钻入他残余的听觉:
“我要你给我做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残忍的玩味。
布莱恩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被这最后的话语彻底吹熄。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浓稠的沥青,从西面八方包裹挤压过来,沉重无比,带着死亡特有的、绝对的寂静。
在那意识沉入永恒冰冷的前一瞬,一点灼热,一点尖锐如针扎般的灼热,猛地在他眉心深处炸开!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如同烙印,如同引燃的微小火星,穿透了麻木和黑暗的帷幕,剧烈地燃烧了一瞬——像一枚沉寂己久的火焰印记,在彻底熄灭前,迸发出最后、最炽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