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主动想要去利用“耳报”。
我必须赶在“定数”发生前,回到家,阻止它。
可是,我该怎么阻止?
心脏病发作,不像火灾和吊车事故,它没有明确的外部诱因。
我能做什么?
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既然“声音”的总量是守恒的。
既然我阻止了别人的灾难,灾难就会转移到我身上。
那么……
如果我主动去制造一个“声音”呢?
一个足够大的,足够惨烈的“声音”。
是不是就能把那个属于我父亲的,“死亡之声”,给替换掉?
这个想法,就像魔鬼的低语,在我耳边盘旋。
用一场灾难,去换另一场灾难。
用别人的痛苦,去换我父亲的命。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脑海里母亲的哭声和钉棺材的声音,一遍遍地折磨着我。
我没时间了。
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当一个魔鬼。
我开始计划。
我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声音”。
什么声音,能比死亡更大?
我想到了我的老本行,红星机械厂。
厂里有一个地方,储存着大量的乙炔瓶和氧气瓶。
那是用来搞气焊的。
如果那些东西一起爆炸……
那个声音,应该足够大了。
我开始准备。
我买了一张回老家方向的火车票,制造我要离开的假象。
然后,我偷偷潜回了己经废弃的厂区。
夜晚的工厂,像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场,寂静又阴森。
我凭着记忆,摸到了仓库。
看着那一排排蓝色的、红色的气瓶,我的手在发抖。
我知道,一旦我这么做了,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会有很多人受伤,甚至死亡。
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抽烟打牌的工友,那些还在坚守岗位的留守人员。
他们的脸,一张张在我眼前闪过。
可是,我脑子里的哭声,更响了。
对不起了。
我心里默念着。
我打开了几个乙炔瓶的阀门。
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然后,我设置了一个简单的点火装置。
一个绑着火柴的闹钟。
时间,定在半小时后。
足够我逃离这里。
做完这一切,我像一条狗一样,仓皇地逃出了工厂。
我没有去火车站。
我躲在远处的一个山坡上,看着工厂的方向。
我在等。
等那个我亲手制造的“声音”。
半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闹钟上的分针走到十二点时,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也没发生。
难道是装置失灵了?
我正疑惑着,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从工厂的方向传来。
不是声音。
是一种纯粹的,撼动灵魂的“震动”。
紧接着,火光冲天。
然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姗姗来迟。
“轰——隆——!!!”
那声音,比我这辈子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响亮。
大地在颤抖,我的耳膜像被撕裂了一样。
我成功了。
我制造了一个足够大的“声音”。
我捂着耳朵,瘫倒在地上。
奇怪的是,我脑子里,我妈的哭声,钉棺材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它像一个霸道的君王,驱逐了所有其他的“声音”,独占了我的大脑。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躺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染红了半边天的夜空,听着由远及近的消防车警笛声。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首到天亮,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了山。
我没有回家。
我成了通缉犯。
我开始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靠打零工,捡垃圾为生。
那场爆炸,成了我永远的梦魇。
新闻上说,事故造成了三人死亡,十几人受伤。
那三个名字,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念一遍。
我用他们的命,换了我爸的命。
我偶尔会偷偷往家里打电话。
用公共电话。
我爸的声音,依旧洪亮。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至于我,我的耳朵,确实“不干净”了。
那声爆炸的巨响,像一个忠诚的狱卒,看守着我的大脑。
它太响了,以至于任何其他的“耳报”声,都再也传不进来了。
我终于获得了安宁。
一种用罪恶换来的,地狱般的安宁。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会作为一个背负着罪孽的流浪汉,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孤独地死去。
但几年后,我遇到了老王。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下雨的傍晚,我在一个桥洞下躲雨。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老王。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
他也认出了我。
我们两个,就那样在桥洞下,默默地看着对方。
他没问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他只是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你爸,上个月走了。”
老王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如遭雷击。
我猛地抓住他:
“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
老王拍了拍我的手。
“不是心脏病。是意外。”
“他去镇上赶集,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了。”
“当场就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是心脏病……是车祸……
我费尽心机,我背负人命,我用一场爆炸,替换掉了父亲死于心脏病的“定数”。
结果,“定数”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它还是带走了他。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
老王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卫东,你知道吗?那天厂里爆炸,死的三个人里,有一个是刘师傅。”
“就是那个手被冲压机压断的刘师傅。”
“他那天晚上,正好在厂里值班。”
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记得。
我记得我听到的第一声惨叫,就是刘师傅的。
我当时无能为力。
后来,我听到了吊车的声音,我救了人,结果钢索断裂的“咔嚓”声,让我的骨头日夜疼痛。
再后来,我听到了厂长家的火灾,我阻止了,结果被火焰灼烧的幻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以为,是我承受了“反噬”。
现在我才明白。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根本没有什么“声音守恒”。
也没有什么“灾难转移”。
刘师傅的断手,吊车的钢索,厂长家的火,和我父亲的心脏病……
这些,都只是“引子”。
是那个终极的“声音”,也就是工厂爆炸,所散播出去的,“预告片”。
我的“耳报”,根本不是预知未来。
它是在“收集”。
它把我身边一个个小型的,独立的悲剧“声音”,收集起来。
然后,把它们像柴火一样,堆积在一起。
最后,点燃一场最盛大的,最灿烂的,包含了所有这些痛苦元素的——大爆炸。
刘师傅的惨叫,预示了爆炸中人的死亡。
钢索的断裂,预示了爆炸中钢筋水泥的崩塌。
厂长的火灾,预示了爆炸那冲天的火光。
一切,早有关联。
我不是在逆天改命。
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执行“剧本”的那个,最愚蠢的演员。
我亲手收集了材料,然后又亲手完成了最后的引爆。
我以为我耍了老天爷。
其实是老天爷,把我耍得团团转。
那……我父亲的死呢?
车祸……
我忽然想起来,在我流浪的这几年,我偶尔,还是会听到一些微弱的“耳报”。
它们很模糊,被爆炸的巨响压制着,但我能听到。
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有金属碰撞的巨响……
我一首以为,那只是爆炸声的“回音”。
现在我懂了。
那不是回音。
那是新的,“预告片”。
为我父亲的死,做的预告。
那我……现在耳朵里这日夜轰鸣的爆炸声,又是在为谁做预告?
它这么响亮,这么巨大。
它最终,会导向一个怎样恐怖的结局?
我不敢想下去。
老王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卫东,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你最早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耳报’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最早……
是老王打碎了他的搪瓷缸子。
我提前几秒钟,听见了那声“咣当”。
“对。”老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缸子,是我故意摔的。”
“因为那时候,我的耳朵里,己经听见了你未来会听到的,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