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下那看似随意的几句闲谈，像淬了剧毒的冰锥，深深扎进周亦倾的心窝，寒意与灼痛交织，一路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牵着何今也，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回那间破败的小屋，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五彩斑斓的“百家布战袍”在暮色中失去了些许光彩，像一只暂时收起翎羽的孔雀。何今也似乎也感受到了娘亲的低气压，不再像来时那样蹦蹦跳跳，只是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偶尔仰头看看她紧绷的下颌线，黑葡萄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懵懂的担忧。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内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金坷垃”余韵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角，那个藏着金瓜子秘密的破瓦缸静静伫立，被几丛新栽的荆棘阴影笼罩着。旺财在瓦罐里探出小脑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这方寸之地，是她和今也仅有的避风港，也是承载着她所有屈辱和血泪的囚笼。
周亦倾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恨意和冰冷强行压下去。但那股由“赵文德”三个字点燃的业火，却在她心底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罚俸一年…闭门思过…雷声大雨点小…
李大爷那轻描淡写、带着世故凉薄的评价，反复在她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
凭什么？！
凭什么他赵文德罗织罪名，害得周家家破人亡，夺走泼天富贵后，还能高居庙堂，仅仅付出这点不痛不痒的代价？！
凭什么她和年幼的今也要在这穷乡僻壤，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生，为了一粒米、一棵菜、甚至一口干净水都要绞尽脑汁？！
凭什么那血海深仇，那颠沛流离的苦难，在他那里，就只值区区一年的俸禄？！
不公！天大的不公！
周亦倾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不能疯，不能倒下！今也还在看着她！
“娘亲…” 何今也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问，“你…你不开心吗？是因为宝宝说错话了吗？” 他以为是自己那句“比臭尚书好看”惹娘亲生气了。
周亦倾猛地回过神，低头对上儿子那双清澈又带着不安的大眼睛。那里面没有仇恨，没有算计，只有对她全然的依赖和关切。这纯净的目光，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部分狂暴的怒火，却也让她心底的酸楚和决心更加汹涌。
她蹲下身，用力将儿子小小的、温软的身体搂进怀里，紧紧地，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下巴抵着儿子毛茸茸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
“今也乖，不是你的错。是娘亲…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一些…坏人，欠了我们很多很多…很多的东西。”
何今也从娘亲怀里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坏人？欠东西？像偷菜菜的那个坏蛋一样吗？” 在他简单的世界里，欠东西不还的，就是坏蛋。
“对，比偷菜菜的坏蛋坏一千倍，一万倍！” 周亦倾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他们欠的…不是菜，是命！是血！是我们本该拥有的一切！”
何今也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娘亲语气里那刻骨的恨意和悲伤。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娘亲的背：“娘亲不哭！坏人欠的，我们…我们去要回来！让爹爹…呃…” 他卡壳了，想起娘亲说过爹爹是猪猪或者貔貅，好像都不太靠谱。
周亦倾看着儿子天真的小脸，心中的恨意与保护欲激烈碰撞。她不能让今也背负这份仇恨，但她也无法再假装遗忘！赵文德！这个名字，己经再次成为她生命里无法绕开的毒刺！
她轻轻松开儿子，站起身，走到那个破瓦缸前。她没有去动里面藏着的金瓜子，只是用指尖，隔着冰冷的缸壁，轻轻着那道裂缝的位置。
金瓜子…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微薄的资本。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狂怒、悲凉，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算计！
是的，算计！既然老天爷不开眼，朝廷靠不住，那这仇，她就自己报！用她周亦倾的方式！用她最擅长的——精打细算！
她的脑海里，瞬间展开了一本无形的、染血的账本。债主：户部尚书赵文德。债务：周家满门血泪，她和今也的流离失所，以及…这些年颠沛流离所承受的所有苦难的利息！
周亦倾的眼神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虚空，锁定那远在京城的仇人。她开始在心中，用最抠门、最锱铢必较的方式，计算着这笔血债：
“本金：周家产业，折合白银…至少三百万两！” 她记得父亲被构陷的罪名里，就有侵吞的这个数目。
“精神损失费：父亲气死，母亲病亡，折算…一百万两！” 她的心在滴血。
“流离失所，抚养今也的艰辛成本：衣食住行，担惊受怕，按最低标准，一年…五十两！五年就是二百五十两！”
“还有…利息！” 周亦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按民间借贷最高利滚利算！五年时间，三百万两本金加一百万两损失费，利滚利下来…该是多少？！一千万两？！不！不够！这利息…得算到他赵文德家破人亡！算到他断子绝孙！算到他…永世不得翻身为止！”
她越算越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那庞大的、带着血腥味的数字己经在她眼前堆成了山！她的眼神狂热而冰冷，充满了复仇的火焰和一种属于商贾千金的、对数字本能的执着。
就在这时，一首在旁边安静玩着泥巴、试图用泥巴捏个“坏蛋”出来打一顿的何今也，听到了娘亲嘴里反复念叨的“利息”两个字。他抬起沾着泥巴的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奶声奶气地打断了她心中的血海深仇计算：
“娘亲，利息好吃吗？”
周亦倾满腔的仇恨和冰冷的算计，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天真无邪的问题瞬间打断。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僵在原地，愕然地低头看向儿子。
何今也完全没察觉娘亲的异样，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认真地、充满期待地追问：
“比果果甜吗？”
“……”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周亦倾。她看着儿子那张写满求知欲、仿佛在讨论某种新奇零食的小脸，再看看自己紧握的拳头和心中那本染血的、天文数字的复仇账本……
滔天的恨意、冰冷的算计、巨大的不公…所有沉重得足以压垮她的情绪，在儿子这清奇无比、将“利息”等同于“糖果”的神逻辑面前，再一次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带上了一丝荒诞的喜剧色彩。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利息不是吃的，是钱生钱…可看着儿子那纯净的眼神，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无言以对！
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她只能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里仿佛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她蹲下身，用袖子（百家布战袍的袖子）胡乱擦了擦何今也脸上的泥巴，动作有些粗鲁，声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坚定：
“利息…不好吃，今也。很苦，很涩。” 她顿了顿，眼神越过儿子，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锁定了那座繁华却肮脏的京城，一字一句，清晰地、冰冷地说道：
“但是，再苦再涩，娘亲也会让他…连本带利，一口不剩地…吐出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小的破屋。油灯如豆，在周亦倾冰冷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那深埋心底、己然破土而出的复仇种子。它扭曲，狰狞，带着刻骨的恨意，却也以一种最“抠门”的方式，开始疯狂汲取养分，等待着破土噬人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