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家属院的广播喇叭就刺啦刺啦地响了起来。
"各位家属同志们,我是三营孙连长家的钱招娣......"钱招娣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又尖又细,"昨天在后山劳动时,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给李柔嘉同志造成了伤害......"
李柔嘉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广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钱招娣的道歉词明显是别人写好的,她不过是照本宣科,那语气里藏不住的怨气,隔着广播都能听出来。
"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请李柔嘉同志和各位家属监督......"
广播结束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李柔嘉拍了拍手上的碎渣,转身进了屋。
"嘉嘉,那个钱招娣道歉了。"李奶奶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头也不抬地说。
"嗯,听到了。"李柔嘉倒了杯水,语气平淡,"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李奶奶这才抬起头,眼里带着赞许:"你看得明白就好,这种人,骨子里是不会改的。"
钱招娣在广播里公开检讨这事儿,就像一阵风,刮过整个家属院,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大家心里都有数,钱招娣那种人,狗改不了吃屎,道歉是假,记恨是真。不过,经此一役,李柔嘉这个新来的营长媳妇,算是彻底在家属院站稳了脚跟,那绵里藏针的手段,那一番上纲上线、句句诛心的话,都让大家明白,这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之后的好几天,李柔嘉都没再碰到过钱招娣。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初秋的太阳暖洋洋的,没有了盛夏的毒辣,晒在人身上舒服得让人想打盹。
李柔嘉搬了张小桌子,和奶奶一起坐在院子里。桌上沏了一壶茉莉花茶,茶香袅袅,旁边还摆着一碟李奶奶自己做的桂花糕。
她眯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李奶奶在旁边做着针线活。
“柔嘉妹子!在家吗?”门外传来了王二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在呢,王嫂子,门没拴,进来吧。”李柔嘉扬声应道。
王二妮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的祖孙俩,
“哎哟,李奶奶,柔嘉妹子,你们这小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她也不见外,自来熟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到旁边,“这茶水闻着都香!”
李奶奶笑呵呵地看着她:“来,喝一杯。”说着就给王二妮倒了一杯。
王二妮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奶奶,我哪喝得惯这么金贵的东西,给我喝就是糟蹋了!”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好奇地瞅着那茶。
“喝吧,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李柔嘉笑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
王二妮嘿嘿一笑,端起来学着李柔嘉的样子抿了一口,咂咂嘴:“甜的!真好喝!”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王二妮才说起了正事。
“妹子,下午部队有采购车去县里,能搭几个家属。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县里逛逛?那儿可比咱们这的供销社大多了,东西也全!”
“好啊,”李柔嘉笑着答应下来,“我也去买点东西,多谢嫂子想着我。”
“跟我客气啥!”王二妮摆摆手,“下午两点,在营区门口那,你别忘了啊。”
下午,李柔嘉换了一身朴素的装扮,但那雪白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依旧让她在人群中很扎眼。
她跟奶奶交代好,带上了钱和票,就匆匆赶往大门口。
门口己经停了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己经坐了好几个嫂子,张桂花也在,看到她,热情地冲她招手。
“柔嘉妹子,这儿!”
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卡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在尘土飞扬中,驶出了军营。
卡车车厢是敞篷的,嫂子们挤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很是热烈。
“哎,你们听说了吗?师部文工团要来咱们这儿慰问演出了!”
“真的假的?啥时候来啊?”
“就下个月!我听我们家老张说的,千真万确!到时候又有热闹看了!”
“说起热闹,你们看没看昨天晚上的露天电影?《地道战》!看了好几遍了,还是觉得带劲!”
一个多小时后,卡车终于驶入了县城。
然而,车子刚一进城,李柔嘉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见县城的主干道上,黑压压地全是人!
一大群穿着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半大孩子,正举着各种木牌和横幅,激昂地喊着口号在街上游行。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走资派!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停课闹革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那些口号,一声高过一声,通过简陋的铁皮喇叭放大,变得尖锐而刺耳,像是魔音灌耳,让人心头发麻。
那些红卫兵,大多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本该是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狂热的、六亲不认的亢奋。
在游行队伍的中间,有几个被批斗的人,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上面写着“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之类的罪名,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他们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脸上涂着墨汁,被红卫兵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戴着的眼镜被打碎了一半,他似乎想争辩什么,刚一张嘴,旁边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厉声喝骂道:“老东西,还敢狡辩!低头!认罪!”
更让李柔嘉心惊的是,在不远处的广场上,那些珍贵的文物书籍正在被他们当成西旧物品,扔进火里焚烧。
“我的娘啊……”张桂花吓得脸都白了,死死地抓住身边的王二妮,“这……这是在干啥呀?这些学生都疯了不成!”
王二妮也看得心惊肉跳,她就是个农村妇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下意识地把李柔嘉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压低了声音,带着颤音说:“太吓人了……柔嘉妹子,你别看!”
车上其他的嫂子们,也都一个个不吱声。
她们都是军属,政治觉悟比普通老百姓高一些,可也正因为如此,她们才更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己经连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都没能幸免。
李柔嘉没有说话。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强烈的恐惧和愤怒,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柔嘉妹子?柔嘉妹子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王二妮担忧地看着她。
“我……我没事。”李柔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嫂子,我们快去买东西吧,买完赶紧回去。”
“对对对,买完赶紧走,这地方不能待!”
接下来的购物过程,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大家行色匆匆,在供销社里拿了早就想好的东西,付了钱和票,一刻都不敢多停留。原本还想逛一逛县城,看看新奇玩意儿的心思,早就被刚才那恐怖的一幕给冲得烟消云散。
她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集合的地点,一个个都跟躲避瘟疫似的,迫不及待地上了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