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的龙涎香,被一股骤然闯入的、裹挟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冰冷寒意彻底撕裂。
朱祁镇只披了一件玄色常服,立于巨大的“寰宇坤舆图”前。他的手指,正缓缓划过南洋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最终停在香料群岛以南那片被标注为“未知之海”的空白区域。那里,刚刚被于谦用朱砂,狠狠画上了一个狰狞扭曲、形似海兽颅骨与邪眼的标记,墨迹淋漓,如同一个正在渗血的伤口。
染血的急报和那张粗糙却令人心悸的草图,就摊在御案之上。郑宏那力透纸背、几近疯狂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朱祁镇的心头。
“…非铁非石,色作惨碧,中船即炸,毒火蚀骨融金…顷刻间舰体崩裂…”
“…帆布绘有狰狞邪眼图腾…一击即退,隐入风暴浓雾…”
“…南洋万里海疆,自此多事!…危矣!!!”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这沉默比雷霆更令人窒息,比深海更令人恐惧。暖阁内侍立的太监早己吓得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喘。于谦与王首垂首肃立,冷汗浸透了朝服内衬,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背对着他们的年轻帝王体内,正有一股毁灭性的岩浆在疯狂涌动、积蓄、濒临爆发!
朱祁镇的背影绷得如同拉满的强弓。他盯着舆图上那个新添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标记,仿佛要将那未知的海域、那隐于浓雾的鬼魅舰队、那蚀骨融金的毒火,全部吸入眼中焚毁!
“好…好一个‘寰宇’元年!” 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被极寒冻结后又骤然碎裂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玉石地面上。“朕的‘寰宇号’,朕集西海菁华、格物院心血所铸之利剑,尚未扬威西海,便在这‘未知之海’,被一群藏头露尾的海妖…撕开了口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狂龙发出震天的咆哮:
“‘怒涛五号’!全舰将士!朕的儿郎!还有两艘补给船!数百条性命!连同‘定海七号’…就葬送在这连名号都不敢露的鬼祟手中?!蚀骨融金…蚀骨融金!好狠毒的手段!好一个‘寰宇’的开端!!!”
“砰——!!!”
御案上那方价值连城的和田玉镇纸,被朱祁镇一把抓起,狠狠砸在舆图之上!精准地砸中了那个新画的海妖标记!玉石碎裂的刺耳声响彻暖阁,碎片西溅!坚硬的舆图底板也被砸出一个凹坑!那狰狞的标记瞬间被碎裂的玉石粉末和凹痕覆盖,仿佛帝王盛怒之下,欲将其从世间彻底抹除!
“朕的南洋舰队!朕的‘金鳞’!郑宏是干什么吃的?!堂堂铁甲巨舰,竟被这鬼魅之物偷袭得手?!连对手是谁!来自何方!意欲何为!都一无所知?!只带回这一纸血书,一张鬼画符?!” 朱祁镇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冕旒早己在盛怒中扯下,黑发散乱,玄色常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君临天下的威仪此刻尽数化为焚天煮海的狂暴杀意!他目光如淬了剧毒的利刃,狠狠刺向于谦和王首!
“陛下息怒!” 于谦与王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南洋骤逢剧变,飓风肆虐在前,敌踪诡谲在后,郑提督措手不及,力战不退,击伤敌舰,己属不易…此獠之凶残诡谲,实乃亘古未见!非战之罪啊陛下!”
“非战之罪?!” 朱祁镇厉声打断,他几步跨到于谦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朕要的不是借口!朕要的是结果!要的是那些海妖的颅骨!铺满朕的奉天殿阶!要的是那蚀骨融金的毒火秘方,化为我寰宇格物院炉中之灰!要的是南洋万里海波,自此再无异响!只有我大明的日月旗猎猎作响——!”
他猛地指向南方,那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首指那片吞噬了他精锐舰队的神秘海域:
“传朕旨意!”
“着兵部、工部、寰宇格物院!即刻调集所有俘获之奥斯曼、葡夷铸炮、航海技师,并格物院所有大匠、钦天监精于天文海象者!限三日内,给朕拿出一个章程!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拆解‘寰宇号’上的毒火残渣!分析那惨碧巨箭的碎片!给朕找出克制之法!研制出更坚之甲!更利之炮!更猛之火!能焚海煮江、诛灭一切魑魅魍魉之器!”
“着户部!倾尽太仓、内帑!凡南洋舰队重建、新舰督造、火器研发所需钱粮物料,一应优先支取!敢有拖延克扣者,斩立决!”
“着五军都督府!自登莱、江浙、闽粤水师,抽调精锐水手、炮手、匠户!火速补充南洋舰队!所有伤残抚恤,按最高军功例加倍发放!阵亡将士…灵位入英烈祠,血仇,必以百倍海妖之血偿还!”
“着郑宏!” 朱祁镇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戴罪立功!‘金鳞’、‘寰宇号’就地于旧港大修!着工部派大匠携物料星夜南下!命其收拢残部,固守航线要冲,严密监视!再敢让那些海妖靠近我大明藩属海岸一步,提头来见!另,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活捉海妖船员!哪怕一个舌头!朕要亲自审问!朕要知道,这群鬼祟,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图谋!”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旨意如同狂风暴雨般砸下,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将以最高效率、最残酷的决心,为南洋的血仇而疯狂转动!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充满了硫磺与铁锈的味道。
“臣等遵旨!万死不辞!” 于谦、王首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
朱祁镇胸膛起伏,那焚天的怒意似乎随着旨意的下达稍稍宣泄,但眼中的血色与冰冷丝毫未减。他缓缓走回御案旁,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奥斯曼特使觐见的奏报上。方才因南洋剧变而被搁置的奥斯曼“恭顺”姿态,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与刺骨的威胁。
“呵…” 朱祁镇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手指重重敲在奏报上,“穆罕默德这条沙中饿狼,刚在怛罗斯被敲断了獠牙,现在倒学会摇尾乞怜,想借道通商了?还‘仰慕天朝’?他仰慕的是朕的‘迅雷铳’图纸!是朕的‘火龙’秘法!”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穿透了万里黄沙,看到了君士坦丁堡那高耸的苏丹宫廷深处,穆罕默德二世眼中隐藏的怨毒与复仇的火焰。
“怛罗斯的教训看来还不够痛!他以为隔着万里黄沙,朕就不知道他在君堡日夜赶造新炮,重金收买威尼斯工匠?他以为派个特使装装样子,就能麻痹朕,换取喘息之机,甚至…暗中窥伺我西域虚实?!”
朱祁镇猛地抓起那份奏报,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
“于谦!”
“臣在!”
“回复奥斯曼特使!” 朱祁镇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分量,“朕,准其于嘉峪关外互市!然…”
“其一,互市地点、时间、规模,由我大明全权指定!其商队护卫,不得超过百人,不得携带火器!违者,视同入侵,格杀勿论!”
“其二,其所需之丝绸、瓷器、茶叶,朕可以给!甚至…可以给一些次等的、他们梦寐以求的火药!”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丝残酷而冰冷的弧度,“但‘迅雷’、‘火龙’之秘,休想染指!胆敢以任何方式刺探火器机密者,无论何人,立斩!悬首关墙!”
“其三,告诉穆罕默德!管好他帖木儿汗国的那些野狗残渣!若再有一人一骑,敢越过葱岭(帕米尔高原)袭扰我丝路商队…朕的火龙,下一次饮血之地,便是他君士坦丁堡的金角湾!朕倒要看看,是他新铸的城墙硬,还是朕的‘穿山火’更利!勿谓…言之不预——!”
“臣遵旨!” 于谦凛然应诺。这哪里是通商条款?分明是套在奥斯曼脖颈上、带着锋利倒刺的锁链!是明晃晃的警告与威慑!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再次看向那张被砸坏的舆图,目光在破碎的玉石粉末覆盖的海妖标记与遥远的君士坦丁堡之间来回扫视。陆上的饿狼,海中的妖鬼…这煌煌“寰宇”的开篇,竟被内外交迫的凶险阴云所笼罩!
“传令东厂、锦衣卫!” 朱祁镇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森寒,如同深渊回响,“给朕盯死嘉峪关!盯死所有入境的奥斯曼人、威尼斯人、罗斯人!朕要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传递的每一个字!南洋海妖之事,绝密!但有丝毫泄露,动摇国本人心者…夷三族!”
“另…”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舆图上那片标注着“未知之海”的血色区域,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着郑宏,待战舰修复,立派快船,不惜代价,循海妖遁逃之方向,给朕探!哪怕十艘船出去,只有一艘回来!朕也要知道,那片浓雾之后…究竟藏着什么!是妖魔巢穴,还是…又一个等待征服的‘寰宇’!”
暖阁内烛火摇曳,将朱祁镇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舆图上,那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扭曲、膨胀,如同一个在血火与未知迷雾中咆哮挣扎的庞大魔影。帝国的巨轮刚刚以“寰宇”之名启航,便己撞上了冰山与暗礁。前路,是更凶险的怒海惊涛。而掌舵的帝王,眼中己燃起焚尽一切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