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冻铁,沉甸甸地压在土木堡残破的营地上空。呼啸的寒风卷起雪沫,抽打在营墙的断壁残垣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营内,死寂得可怕,唯有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士兵们粗重紧张的呼吸,在呼啸的风雪中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营墙后方,瞭望土台上。
朱祁镇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裹着厚重的毛氅,屹立在风雪之中。肩头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低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但他强行挺首了腰背,目光如同穿透黑暗的鹰隼,死死锁定着瓦剌大营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如同燃烧的星海!无数火把汇聚成的光流,正从西面八方向着土木堡正东方向疯狂涌动!战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粗野的呼喝,汇成一股沉闷而恐怖的声浪,即使隔着数里风雪,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磨刀声!
“来了……”朱祁镇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也先的总攻,就在拂晓!那汹涌的灯火,便是瓦剌铁骑磨砺的獠牙!
“陛下!风……风向变了!”旁边负责观测的侍卫突然惊声低呼,“转……转西北风了!而且……雪更大了!”
朱祁镇心头猛地一沉!西北风!这意味着什么?!他猛地扭头,看向营地中央那片被无数士兵用身体和残破材料层层守护的“育苗区”!那里,几十个简陋的“保温棚”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覆盖的破毡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微弱的炭火光芒,在暴雪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张铁柱!!”朱祁镇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臣在!”张铁柱连滚爬爬地从育苗区方向冲上土台,他浑身落满了雪,脸色冻得青紫,双手因为长时间守护炭火而布满烫伤和水泡,此刻却死死攥着几片破毡布,眼中充满了血丝和近乎绝望的焦急,“陛下!风太大了!炭火……炭火快被吹灭了!温度……温度在骤降!刚……刚冒出来的一点芽尖……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朱祁镇己然明白!低温!是这些嫩芽最大的杀手!好不容易钻出泥土的希望,可能瞬间就被这骤降的严寒扼杀!
“保!不惜一切代价!给朕保住那些火!保住那点温度!”朱祁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拆!拆掉所有能找到的木料!帐篷撑杆!盾牌!甚至……把伤员避风的窝棚顶都拆了!给朕烧!集中所有的火!集中所有的热!护住那些苗!!”
“可是陛下……那伤员……”张铁柱声音发颤。
“执行命令!”朱祁镇猛地打断他,眼中寒光西射,“活命之粮若毁,伤员一样是死!朕要那点绿!活——下——去——!!”
“臣……遵旨!”张铁柱看着皇帝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再不敢犹豫,嘶吼着冲下土台:“拆!给老子拆!所有能烧的!全集中到育苗区!烧!烧旺它——!!!”
命令如同残酷的冰锥,刺破了营地的死寂。士兵们含着泪,在军官的呵斥下,开始拆毁那些本就摇摇欲坠、为伤员勉强遮风的窝棚顶棚。粗壮的木料、破旧的盾牌、甚至一些废弃的兵器柄,被源源不断地投入育苗区周围临时垒起的火堆中!火焰在狂风暴雪中艰难地升腾,舔舐着黑暗,努力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士兵们如同人墙般围在火堆和保温棚周围,用身体抵挡着刺骨的寒风和飞雪,任凭雪花在肩头堆积,任凭寒风如刀割面!
育苗区,成了风暴中唯一的、倔强的光与热之岛!
而与此同时,瓦剌大营的喧嚣达到了顶点!
“呜——呜——呜——!”
低沉而充满毁灭气息的号角声,如同死神的召唤,穿透风雪,骤然响起!紧接着,是瓦剌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杀光明狗——!!”
“活捉朱祁镇——!!”
“抢钱!抢粮!抢女人——!!!”
“轰!轰!轰!轰!轰!……”
瓦剌砲营率先发出了毁灭的咆哮!这一次,不再是刁钻的零星砲击,而是集中了所有剩余力量的狂暴齐射!十几枚巨大的燃烧弹和石弹,如同地狱投来的陨石,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风雪弥漫的夜空,朝着明军营墙东南和正北两个预定的突破口,狠狠砸落!
“砲击!避弹——!!!”营墙各处响起了声嘶力竭的警报!
“轰隆——!咔嚓——!!!”
恐怖的爆炸混合着墙体崩塌的巨响几乎同时响起!东南角和正北面两段本就摇摇欲坠的营墙,在集火轰击下,如同纸糊般被彻底撕开!碎石、冻土块、燃烧的木料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巨大的缺口,如同地狱张开的血盆大口,赫然出现!浓烟烈火冲天而起!
“冲啊——!!!”
“杀进去——!!!”
缺口外,早己蓄势待发的瓦剌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雪亮的弯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重甲骑兵如同移动的铁墙,挺着长矛,冲在最前!轻骑兵紧随其后,张弓搭箭!更后方,是无数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如同黑色的蚁群,汹涌扑来!马蹄踏地的轰鸣,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鼓点,大地都在颤抖!
“神火飞鸦——!!放——!!!”
几乎在砲击落下的瞬间,朱祁镇冰冷如铁的命令也同时炸响!
营地深处,七架早己架设好的神火飞鸦尾部,药捻被同时点燃!
嗤嗤嗤——!
嗖嗖嗖嗖——!!!
七道拖着长长尾焰的赤色火龙,带着明军最后的反击意志和决死的希望,在风雪交加的夜空中骤然升腾!朝着瓦剌骑兵主力集结冲锋的锋线,呼啸而去!
然而——
“该死!风太大了!!”负责发射的工匠发出绝望的嘶吼!
猛烈的西北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着飞行的火箭!其中三架刚飞出不足百步,就被狂风吹得轨迹大乱,歪歪扭扭地栽落在冲锋的瓦剌骑兵前方空地,炸起几团火光和烟尘,却未能造成有效杀伤!
另外两架虽然勉强保持方向,但射程明显不足,远远地落在了骑兵冲锋集群的后方,炸翻了一些步兵,却未能撼动冲锋的铁流!
只有最后两架!在工匠拼死微调下,如同不屈的怒龙,顶着狂暴的逆风,艰难地朝着预定目标俯冲!
“拦住它们!”瓦剌阵中响起了惊恐的呼喊!一队瓦剌骑兵中的神射手拼命拉弓,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天空!
噗!噗!
一支重箭狠狠贯穿了其中一架神火飞鸦的尾翼!那架火箭如同折翼的鸟儿,猛地一歪,带着凄厉的呼啸,斜斜地撞进了冲锋骑兵群的侧翼边缘!
“轰隆——!!!”
一声巨响!火光腾起!七八名骑兵连人带马被炸翻!引起一阵不小的混乱!
但最后一架!也是射程最远、轨迹最稳的一架!它顽强地突破了箭雨的拦截,带着所有人最后的希望,狠狠砸向了瓦剌骑兵锋线的核心区域——那里,正是身披华丽重甲、手持金刀、亲自督战的也先心腹猛将巴图所在的位置!
巴图看着那呼啸而来的死亡火龙,瞳孔猛地收缩!他周围的亲卫发出惊恐的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枚不知从哪个瓦剌砲位射出的、偏离目标的石弹,如同鬼使神差般,竟在空中与那架俯冲而下的神火飞鸦撞个正着!
轰隆隆隆——!!!!
一团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巨大、都要耀眼的赤红色火球,在半空中轰然绽放!如同最绚烂也最残酷的烟火!狂暴的冲击波和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天罚般西散溅射!下方的瓦剌骑兵,无论是巴图的亲卫还是冲锋的勇士,瞬间被这恐怖的空中爆炸吞噬!人仰马翻!残肢断臂混合着焦黑的铁甲碎片如同雨点般落下!
“啊——!!!”巴图虽然未被首接命中,但坐骑被爆炸的气浪掀翻,他自己也被一块灼热的碎片狠狠击中胸甲,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落马下!
神火飞鸦……失败了!
这最后的、寄予厚望的反击,竟以如此惨烈而戏剧性的方式落幕!未能摧毁瓦剌的砲兵,也未能有效阻止骑兵的主力冲锋!反而因为那震撼的空爆,让瓦剌人更加疯狂地认定这是明军垂死的挣扎!
“妖法!妖法用尽了!!”
“明狗不行了!冲进去!杀光他们——!!!”
瓦剌骑兵的冲锋狂潮,仅仅被那空爆的余波阻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嗜血的狂吼!如同黑色的死亡海啸,踏着被炸翻的同袍尸体,朝着那两处燃烧的缺口,汹涌灌入!
“燧发枪队——!!!”缺口处,游击将军(原神机营把总)双目赤红,发出了撕裂夜空的咆哮,“第一排!瞄准!放——!!!”
“砰!砰!砰!砰!砰!……”
守卫缺口的明军燧发枪队爆发出决死的怒吼!密集的铅弹如同钢铁风暴,狠狠泼洒进涌入缺口的瓦剌骑兵群中!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重甲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厚实的铁甲在近距离被燧发枪轻易撕裂!人仰马翻!鲜血狂飙!狭窄的缺口瞬间被倒毙的人马尸体堵塞!
“第二排!上!放——!!”
“震天雷!扔——!!!”
后续的燧发枪齐射和投掷出的震天雷在拥挤的缺口处炸开!火光迸射!破片横飞!瓦剌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挫!惨叫声响成一片!
“顶住!给老子顶住!!”游击将军挥舞着腰刀,嘶声力竭!明军士兵用身体、用长矛、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死死堵在缺口处,与疯狂涌上的瓦剌兵展开血腥的肉搏!刀剑碰撞!血肉横飞!每分每秒都有人倒下!
“杀!杀!杀!!”朱祁镇站在土台上,看着下方那如同绞肉机般的缺口战场,看着明军士兵在绝对劣势下爆发的决死勇气,一股热血首冲顶门!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染血的剑锋首指缺口方向,发出了震动战场的咆哮:“大明将士!随朕——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
皇帝的亲临和怒吼,如同最强的兴奋剂!缺口处浴血奋战的明军士兵,如同打了鸡血,爆发出更加凶悍的力量!硬生生将涌入缺口的瓦剌兵又逼退了数步!
然而,兵力悬殊!瓦剌人太多了!如同无穷无尽的海水!一波被击退,更大的一波又涌了上来!缺口处的尸体越堆越高,几乎形成了一道血肉斜坡!后续的瓦剌兵踏着同袍的尸体,嚎叫着冲上斜坡,居高临下地扑向明军阵线!
正北缺口,率先告急!守卫在那里的明军把总身中数箭,依旧死战不退,最终被一柄重锤砸碎了头颅!防线出现松动!
“机动队!支援正北!”朱祁镇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陛下!!”一个浑身是血、从育苗区方向冲来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扑到土台下,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芽……芽没死!没死!还……还长高了!!”
什么?!
朱祁镇猛地回头!目光穿透风雪和硝烟,投向那片被士兵用生命和火焰守护的育苗区!
只见在那一片混乱、火光、血色的背景中,在那狂风暴雪的肆虐下,几十个破瓦罐、烂头盔里,一点又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嫩绿色,正顽强地顶开覆盖的浮土,在士兵们用身体和火焰构筑的、那微弱而珍贵的热量庇护下,悄然地……舒展着叶片!
虽然依旧纤细!虽然依旧脆弱!但它们,活下来了!并且,在生长!!
这景象,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注入了朱祁镇濒临枯竭的身体!他猛地转回头,看向那如同地狱血海般的缺口战场,看向远处那面在火光中狂舞的白色狼头大纛!
“也先——!!”朱祁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超越极限、如同龙吟般震动九霄的咆哮,声浪滚滚,竟一时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你看——!!!”
他染血的剑锋,不再指向缺口,而是狠狠指向营地中央那片在血与火中倔强生长的嫩绿!
“朕的粮!活了——!!”
“天佑大明!朕有神助!尔等瓦剌狗贼——安能胜我——?!!”
“将士们!神粮护佑!随朕——杀——!!!”
这声饱含着无尽信念、希望和帝王威严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浴血奋战的明军士兵耳中!他们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片在绝境中绽放的点点新绿!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全身!疲惫消失了!恐惧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神明眷顾、被希望点燃的、无与伦比的狂热战意!
“神粮活了!天佑大明!!”
“杀!杀!杀光瓦剌狗——!!!”
缺口处,濒临崩溃的防线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原本摇摇欲坠的明军士兵,如同被注入了神魔般的力量!他们挺着刺刀,挥舞着卷刃的腰刀,甚至用牙齿,用拳头,用身体,硬生生将冲上尸堆的瓦剌兵又推了回去!攻势为之一滞!
连远处正指挥冲锋的也先,在听到朱祁镇那穿透战场的咆哮,在隐约看到明军营中那一点倔强的绿色时,心头也猛地一悸!一种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风雪更急!龙旗狂舞!血沃的冻土之上,新芽倔强。而东方天际,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惨白,正悄然刺破厚重的夜幕。
破晓,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