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似垂死者游丝般的气息,在沉闷空气中摇曳蔓延。微弱光芒蜷缩在墙角,只堪堪照亮锦衾绸缎的一角,反而将周遭衬托得更为深不可测,混沌无边。榻上,锦被厚厚堆叠,却无法掩盖其下那人骨相嶙峋的轮廓,如同一具被华服暂时裹住的嶙峋枯骨。
西伯侯姬昌,昔日的风云雷霆,己枯槁如一段经霜的朽木。面色苍灰得渗人,浮着一层似蜡纸般僵硬不祥的浮光,每一下吸气,都牵引干瘪胸腔发出可怕的拉扯声,如一只古老破损的风箱在艰难运作。浓郁得化不开的药气,混杂着一种腐朽衰败的宿命味道,被这喘息粗暴搅动,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令人几欲窒息。
长公子伯邑考,单膝跪伏于榻前,小心翼翼用羽扇轻拂着案几上一只小巧的香炉。炉内青烟本应氤氲安神,此刻却在他忧心如焚的驱使下,细丝般扭曲翻滚,宛如他心底无法排遣的沉重愁结,丝丝缕缕,缭绕不散。他那温润眉宇间,拧成了一个无法舒展的川字。幼子姬发默立于兄长之后,一袭简练甲胄映着微弱烛光,他紧按腰间的剑柄,五指深陷,骨节绷得发白,目光灼灼钉在父亲那难以辨认的脸上,仿佛要以炽热的焦灼逼退步步紧逼的死神阴影。
在这凝冻的、药香与腐气交织的昏暗里,唯有一角烛光之外的更深邃处,一个身影几乎完全溶化于黑暗之中,气息无痕无迹。姜尚垂目敛神,身影被光与暗撕扯得不甚分明,如一道冰冷的刻痕,又仿佛命运本身无声投来一道深远、漠然的注视。
姬昌枯裂的嘴唇突然嗫嚅了一下,发出一个微弱如蚊蚋的气音。这细响却如裂帛,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发儿……”那声音浑浊干涩,如沙砾在破陶罐中摩擦。姬昌枯枝般的右手无力地从背沿伸出,手指微微向内勾了一下。
伯邑考微微一震,手中羽扇稍停,烟雾随之一滞。姜尚的眸光,在阴影中极短暂地闪动,如幽潭掠过了难以捕捉的一星微澜。姬发则一步抢上,首挺挺跪倒在冰冷的黑石地砖上,身体前倾,贴近父亲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面孔。
“父亲!”声音低沉却压抑,带着少年郎未曾磨灭的锐气。
那只枯萎的手蓦然如鹰爪般弹起,一股意料之外的蛮横力量自那朽木般的肢体里爆发出来,冰冷干硬如老树枝的手指一把扣住姬发的手腕!指甲如淬了寒冰的钩子,深深嵌入他年轻有力的皮肉中,瞬间划出清晰的数道红痕,带着刺痛的触感。姬昌浑浊发黄的眼珠猛然上翻,死死锁住姬发,一股难以形容的森寒从那瞳仁深处射出。
“附…附耳……来!”姬昌喉头滚动,急促喘息带出的腥臭扑面而来。
姬发强忍着那刺鼻的气息与腕上的剧痛,俯身而下,将耳朵凑近父亲那似乎正无声燃烧着最后一点生命之火的唇边。
气游丝,音若铁锈磨刮。那微弱破碎的语句,字字如毒针,带着冰冷锥心的质感,深深扎入姬发的耳蜗:
“……我…活埋…十万男女老少…于商朝龙脉……以……青铜器刻上玄鸟……镇之……”姬昌喉管里挤出艰涩的轰鸣,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滴血,“大商…困牢…天上来客…道人……”
姬发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硬邦邦的弓突然拉满至极限!冰冷的战栗顺着脊骨猛蹿上来,又如毒蛇盘踞,瞬息炸开的悚怖席卷全身,令每寸皮肤汗毛倒竖。十万条性命?龙脉?大鼎镇魂?天庭道人?
他死死地盯着父亲近在咫尺的面容,试图从那灰败枯槁之下,寻找一丝被魔障所蒙蔽的痕迹,一丝足以推翻这恐怖言词的证据。父亲是仁德的化身,是西岐黎民仰望的星辰,是困于羑里七载亦不坠其志的圣人!
“何…为何…?”姬发喉头火烧般干涸,挤出几个字,尾音己颤抖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姬昌那枯黄眼窝中猛地爆出一线骇人的惨碧光芒,仿佛点燃了地狱深处最幽冷的磷火!扣住姬发腕部的手爪瞬间痉挛般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他猛吸一口气,气息如破旧风箱撕裂,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挣扎野兽的疯狂:
“保我……大周……八百年!”嘶哑的咆哮在姬发耳边炸开,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的鬼啸,“八百年……天…命!”
“天命……”姬昌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咕哝,脸上凝固着一种濒死挣扎的狂态,“是……吸髓食骨的白蚁啊!永不断绝!”
话音落下,那禁锢着姬发腕骨的力量骤然退去,如同紧绷的弓弦突然崩断。姬昌的手颓然坠落,砸在厚厚的锦被上,发出沉闷一声响。浓烈的青色秽气也随之一散。
姬发如受重击,猛地向后趔趄,若非跪在地上,几乎要仰面摔倒。他下意识地用手肘撑住冰冷的地面,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感觉那冰冷腐朽的气息盘踞在肺部。眼前金玉织锦的床榻、焚香的炉火、伯邑考焦急凑近的面孔……所有景象都在晃动、扭曲、旋转,仿佛被那诡异的青气所浸染扭曲。十万……八百年……天命的……白蚁……
喉咙骤然一紧,强烈的恶心感山洪般冲上喉头。他猛地捂住嘴,干呕出声,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有酸涩与眩晕铺天盖地。扣住腕部的地砖冰冷刺骨,竟也像父亲那枯爪般令人寒栗难耐。
“二弟!”伯邑考急切唤他,试图上前搀扶,目光在濒死的父亲与形容大变的弟弟之间惶然游移。姬发粗暴地挥手割开兄长的臂膀,动作近乎失控。他死死低头,目光垂视着冰冷的黑石地面,那里仿佛也正渗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青气,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深沉的寂静宛如寒冰凝结,将整个宫室牢牢冻结,连摇曳的烛光也胆怯地收拢了光晕。
暗处,…不过都是棋子罢了”姜子牙冷笑和阖上的双目微微睁开一线缝隙。那双映照着世情更迭无数个年岁的眼睛,没有看向榻上油尽灯枯的周邦奠基者,也未曾投向失魂落魄的姬发。他的视线,落在姬昌病榻头旁,那只雕刻着夔龙纹、温润光泽幽幽流转的青玉兽首玉枕上,凝固了片刻。
伯邑考连忙叫人收拾一下准备国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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