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
这是个很静谧的江南小城,因为紧邻着大都会,所以也很有几分摩登气息,城郊新建的几处新村里,有着好山好水,更是招来了不少隐居的艺术家们。艺术家们住在此地,采菊东篱下亦可,乘电车进城游逛百货公司电影院亦可,真是便利至极。
只是无论住在何处,衣食住行都是要钱的,所以艺术家们尽管一茬一茬的来,可真有实力长期隐居于此的,还是少数,通常是自命不凡的青年们过来混上一阵,将钱花尽,便灰溜溜的回家去了。
艺术家们,天然的有权力古怪一点,所以这座院子里刚搬来的漂亮夫妻,就有了合理的理由,可以将大门终日的紧锁了。
在这房子里住下之后,严轻和林笙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各自回房,足足的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二人都睡得面目浮肿,神情也呆呆的。洗漱过后坐在了堂屋的客厅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当下的日子像梦——从相识到现在,没度过这么心静的日子。
“老张还在上海,说是会把你的钱和东西取回来。”她忽然说:“等老张把东西带过来了,你……你有什么打算?”
他看着地面,摇摇头。
林笙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要不然……”
没想到偏巧他这时也开了口:“要不然……”
两人异口同声,不由得一愣,随即又是一起一笑,笑过之后互相看看,不知为何,有点羞羞的、讪讪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笙再次开口:“要不然,你就跟我走,我们一起……一起做些了不起的大事去!”
他答:“也行。”
又是一阵沉默。
这回是他先说了话:“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我在船上问你的话?”
“哪一句?你问了我不少呢。”
“就是你爱没爱我的那句。”
“哦,想起来了。”
“你想没想好?”
“你呢?”
“我还是不知道。”
“我也说不上自己对你是什么感觉……要不然,就还是再相处着看看?反正你也不走了,咱们以后还是在一起?”
“也行。”
她笑了,他也笑了,笑得嘴角来,双目弯成两条线,竟是个非常甜蜜天真的笑脸。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字了吗?”他又问。
她有些忸怩:“行是行,不过我那名字有点怪,你听了不要笑啊。”
“你说,不笑。”
“和老张的名字有点像。”
“你说,不笑。”
“我姓易,容易的易。”她用食指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给他看:“名字叫做——叫做易知黎。知道的知,黎明的黎,不是吃的那个一只梨。”
他用手指在掌心上写了一遍,感觉这名字也没什么可笑。
“挺好的。”他答:“听着是天将亮的时候。”
“知道了你也用不上,平时你还不是要叫我一声姐姐?”
然后她站起来:“我们出去走走,买些晚餐回来。这是陌生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慢慢的逛一逛、吹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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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林笙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跑出去开了院门。门外站着二人,一个是张白黎,另一个是秦青山。
她知道张白黎这几天会来,没想到张白黎还带上了秦青山。不过这也不稀奇,秦青山自从在码头一枪毙了程静农之后,人生篇章就仿佛是翻到了新的一页。在林笙和严轻隐居的这一阵子里,他几乎成了张白黎的新搭档。他俩站在一起看着还挺相称,张白黎穿着一身青色哔叽夹袍,秦青山穿着一身藏蓝斜纹布西装,张白黎像个中学教员,秦青山像个公司职员,总而言之,都是文明社会里的文明人物,巡警若是抓捕疑犯,纵是查遍一条街的人,也绝不会查到他俩的头上去。
双方相视而笑,林笙立刻请了他们进来。张白黎等她把院门关了,便大声说道:“小严,出来呀,我给你送钱来了。”
严轻从西厢房走出来,朝着二位来客点点头,算是问候。张白黎一边将个小皮箱递向严轻,一边左右看了看,就见东厢房开着门,里面也是布置得整齐,可见东西两间都住着人,又可见这一对男女的关系也挺古怪,既是不拆伴、又是各过各。
林笙招呼他们到堂屋去坐,而严轻和她过了两个月的太平日子之后,像是受了些熏陶一般,性情也变得柔细了些,主动拎来了一壶热茶,给他们倒了两杯。
林笙也坐下来了,问道:“上海现在怎么样了?”
在两个月前那一场码头大混战里,撤退了的张白黎因为发觉秦青山临时又跑回了码头,便也跟了回去。结果在混战尾声,他发现了江面船上的严轻和林笙。将这二人弄回岸上,他自己留在上海善后,派人将他们送出上海、安顿在了这艺术新村里。
“从哪里说起呢?”张白黎喝了一口热茶:“想到哪里说哪里吧。你知道吗?那个高桥治,就是当年在天津总给我们捣乱的那个,死了。”
林笙问道:“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那是不知道了,因为他就死在那一夜的码头上。说是被炸死的?要真是炸死的,那就还是老秦的功劳。”他指指秦青山:“爆破奇才,天生的,没学过,自己研究就能研究得什么都会。”
林笙深以为然,也认为秦青山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张白黎继续回忆新鲜事:“程静农死了之后,程家现在也完了。那个谁,程英德,和他妹妹在抢乘风轮船公司。我听说程静农死之前发过话,要让程心妙管乘风,但乘风之前一首是归程英德管的,程英德不肯放权。现在双方怕是要开打,开打的话就不知道谁能赢了。你们对这事感兴趣吗?感兴趣的话,等我回上海了,我再替你们打听打听。”
严轻和林笙一起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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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黎和秦青山在这里,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秦青山溜达到了院子里看花看草,留出屋子给了张白黎。自从码头那一夜的合作之后,他现在和张白黎己经成了一路的伙伴。
扭头往房门内望了一眼,房门半掩着,张白黎正在对着那二人说话。他自动的往远走了一点,负责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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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白黎看着面前二人,低声说道:“有新任务了。”
林笙隐居了两个月,自己都觉得自己住得够了:“好呀,这回我是姓甚名谁、什么身份?”
“你那名字我记不住,我记到纸上了,等会儿拿给你看。不过还是得找个男的给你做搭档——”
林笙看了严轻一眼:“这不是现成的?”
张白黎就知道严轻是个“现成的”,如今一听林笙也这么说,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从衣兜里拿出纸条,低声长篇大论起来。
他在房内说了三个多小时。当天傍晚,和秦青山告辞离去。而到了翌日清晨,这座小院开了大门,门内的漂亮夫妇,和村中一切得意或不得意的艺术家一样,提着行李箱,坐上黄包车,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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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一月,伪满洲国。
哈尔滨,大东亚俱乐部。
系着黑领结的西装侍者站在玻璃门内,隔着霜花向外张望。
大东亚俱乐部乃是一处豪华所在,尤其深得日本高级军官们的钟爱,无论寒暑昼夜,此地永远歌舞升平,但是偶尔也有例外,比如今天,今天的俱乐部便是停止了对外营业,因为关东军的鹤田大将要在这里招待一位贵宾。
贵宾来自青岛,是位白俄将军的养子兼心腹助手。而鹤田大将之所以要如此隆重的招待对方,乃是因为那白俄将军虽是在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中国的,但他在中国一度混得风生水起,和许多北洋老将都极有交情。关东军如今需要将那些失了势的北洋旧人们争取到满洲国来,白俄将军若是肯帮忙的话,正是一位极佳的说客。
俱乐部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音,门内的几名侍者立刻分列红毯左右,做好了迎宾的准备,
外面的门童打开了俱乐部的大玻璃门,一辆锃明瓦亮的黑色汽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了一对摩登男女。男子不过二十出头,头戴油光锃亮的海獭皮帽子,身穿黑色厚呢子长大衣,足蹬及膝长筒大马靴,貂皮领子紧紧围着,托出了一张细皮嫩肉的白脸,人确实是漂亮人,但是面无表情的昂着头,不给人眼神,只用鼻孔看人,瞧着真是冷傲得没了边。
下车之后,他向旁一伸胳膊肘,让旁边那位同样时髦的女子挽住了他。女子也是洋装打扮,肩膀腰身全都穿得紧趁利落,脖子上围着一条蓬蓬松松的大红色围巾,衬的面孔白里透红,然而神情类似身旁男子,一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无情样子,看着也是够不招人爱的。
鹤田大将的副官从俱乐部内快步走了出来,停在这对夫妇跟前,开口说出了一句中国话:“请问,您是来自青岛的库拉奇科夫斯基先生吗?”
那对夫妇虽然是眼高于顶,对谁都傲,但显然是互相很欣赏,下车之后不搭理别人,先扭头对视了一眼,然后女的重新冷了脸,男的重新拿鼻孔看人:“是的,”他拿腔作调的回答:“我代表库拉奇科夫斯基将军,来见你们的鹤田大将。”
副官立刻侧身伸手:“请,将军正在二楼贵宾室内等着您和夫人。”
男的对着女的一点头,女的对着男的一扬眉,然后二人挽着胳膊,并肩踏上红毯,走入了俱乐部的大门。
新征途,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