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德尚未回家,高桥治先到了程公馆。
这是他第二次登门,程静农对他还是不接见。
从地位而论,程静农是应该和那位古川大将谈笑风生的,高桥治的身份还是低了些,平素和他打交道的,也全是程静农的晚辈们。而且,虽然这回确实是程家理亏,但高桥治终究还是个来找麻烦的角色,所以程静农一方面,不肯得罪日本人;另一方面,也要在高桥治面前把架子绷住,表示自己和日本人是平等合作的关系,甚至日本人在上海还得看他几分眼色,而他绝非日本人的走狗。
他既是不露面,那么只好继续由女儿替他顶上。程心妙几乎是彻夜未眠,此刻面孔白、眼圈黑,看着很有几分阴森森的病态美。
因为各方面的调查都没有任何进展,所以程心妙和高桥治也就只是短暂的交谈了片刻,然后那高桥治便告辞离去。
等高桥治走后,程心妙回到会客室,忽然侧身往沙发上一躺,心想大哥和林笙不会真的是私奔了吧?大哥那么蠢,发现自己闯祸之后六神无主,真有可能选择最傻的一条路,一言不发的逃之夭夭,捎带着再带上他的红颜知己,兴许还能逃出一路罗曼蒂克的故事呢。可林笙跟着他一失踪,这岂不是要害死思成?
她不太担心李思成是不是共产党,是也没关系,只要他从此肯和先前的一切一刀两断、从此只做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始终是不怕,或许是因为他救过她两次。
她想象不出他对自己下死手的样子。他是在生死关头都要抓着她一起逃命的,她永远记得自己原本是“皓腕凝霜雪”,被他攥出了惊心动魄的一道道紫青瘀痕,过了很久很久,痕迹才消退干净。
痕迹彻底消退的时候,她很遗憾,她认为那痕迹是比什么手镯都更昂贵的装饰,黄金珠玉比不过它,祖母绿金刚钻也比不过它。
半睡半醒的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懒散,还有极严峻的现实问题需要面对。一挺身站起来,她快步去找了父亲。
因为大儿子一首没音信,所以程静农也只是在二楼和衣而卧,没有心思去和姨太太好睡。程心妙一进门,他就睁了眼睛。而程心妙也来不及再扮演乖巧女儿了,开口便道:“爸爸,高桥走了,这回倒是没有逼问我们什么,想来也是知道解决问题需要时间。我也对他讲了我们的意思,我们当然是不会与他们为敌的,即便有了为敌的行为,也全是受人哄骗和蒙蔽,我们也是受害者。我还问了他那边有没有大哥的消息,他说没有,我想这话可能是真的,这毕竟是在上海,我们的耳目应该比他们更灵通。”
程静农边听边点头。
程心妙又道:“然后,高桥又和我讲了讲阿孝。”
程静农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还是点头。
“他为阿孝说情,说阿孝在天津很挂念着我们。当时他出走,是他被那伤折磨得昏了头,总以为您看他罪大恶极、会要他的命。走后不久他就后了悔,可是没脸、也没胆再回来见您和我。另外,阿孝也挺委屈的,他早就认为李思成有问题,是我念着那人对我有恩,而且平时他不声不响的也不讨厌,所以就不许阿孝再管他。”
“你是说,阿孝那天所说的话,全是真的?”
程心妙看着父亲,没出声。
“李思成真和秦青山是一伙的?”
“高桥治说,阿孝在天津,对他也是这样讲的。这话大概是真,可这里又有个矛盾。如果李思成和秦青山是一伙的,那么秦青山绑架我时,李思成又何必还要来救我呢?他当时对秦青山的手下们一点都没有留情,真的是开了枪就要杀人呢!”
“因为那时候那个什么磺胺还没有运完!”
程心妙沉默片刻,反驳道:“可我和那桩生意又没关系,被他们利用的人是大哥。”
“可你被秦青山绑架的时候是和李思成在一起。你如果有了三长两短,难道我会放了李思成不闻不问?如果我当时发现了李思成对我们有威胁,凭着他和林笙的关系,我还能容许老大继续和林笙做生意吗?”
“那他那时候干脆别让秦青山绑架我不就得了?”
“那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出什么岔子了。也许只是事先没有沟通清楚、闹了误会。否则同样是打,阿孝带了那么多人去围攻秦青山都没落到便宜,自己还被炸得丢了半条命,怎么李思成就能单枪匹马的杀进去救你出来?就算他比阿孝厉害,那是不是也厉害得过了分?”
程心妙低下头,脸上滚烫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满脸发烧。
程静农站了起来,斩钉截铁的道:“不必说了,秦青山和李思成是一伙的,李思成若是共产党,那么秦青山至少也是个亲共分子。日本人要抓李思成的话,让他们顺便把秦青山也解决了吧!至于林笙,就算她是被人唆使,那也是不干净!好在我还没有把她往家里招揽,否则还不得把我自己也搭进去?”
程心妙没接他这句话,小声说道:“高桥治替阿孝说情,阿孝还是想再回来。”
程静农哼了一声:“阿孝这次回来,和原来可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这回他是日本人送回来的——我要杀他,但日本人把他保下来了,现在他身后有日本人撑腰了!他回来了我怎么对待他?拿他当高桥治派过来的钦差大臣还是怎么样?”
“那么不让他回来?”
“不,让他回来,还让他继续跟着你,你也好继续盯着他。而且他办事还是可以的,让他给你打下手,要不然你一个人管乘风也管不过来。你大哥也是全靠乘风原来那些老家伙捧他起来的,要不然你以为他能自己管好乘风?你过去之后,对于那些元老们也要尊重,他们是真懂行、真能干的,不要看人家恭恭敬敬的喊你一声二小姐,你就真以为自己高过了他们。”
程心妙愣了愣:“爸爸,您说您要把乘风也给我?”
“我还没死,怎么叫做给你?可我一共就只有你和老大两个孩子,老大管理乘风,管得让日本人从天津跑过来找上了门,再由着他蠢下去,怕不是要把我们全家都拖下水!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对那个李思成昏头昏脑的,一点没有大丈夫气概。但我原谅你年纪小,二十出头的人,免不了有这么一段发昏的日子,再过三年你要还是这样,那我就彻底灰心了。”
“不会不会不会!”仿佛有一道光明之剑从天而降首刺了她的头顶心,她胸中赫然一片明亮。李思成对她是真救假救也变得不那么要紧了,甚至李思成本人的死活——她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是非死不可的话,那就死吧。
她是身负重任、要做大事的人,恕她不能再为小情小爱而伤神了!
大眼睛看着父亲,她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忍不住想笑。现在哪里是笑的时候?可她笑得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程静农心想自己对这个女儿还是用情更深,要不然怎么一看她傻笑,自己就也跟着要笑?不过女儿乐成这个样子,证明了她很识货,她知道自己所赠予她的一切、都有着多么大的价值。
这小家伙,是他的知音啊!
不像老大,他当初把乘风交给老大时,老大就只是古古板板的说了声“谢谢爸爸”,又干巴巴的表了表决心,神色凝重,很有压力似的,好像程静农给他一家轮船公司管理、还给他添负担了。
笑能驱邪。程静农笑着回头一想,忽然发现眼下这困境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高桥治还说了什么?”他问。
“要我们帮他们找磺胺。”
程静农哼了一声:“我连我儿子都找不到了,还磺胺。”
“那我们要不要管?”
“管,找。能找到是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不过主要还是得找老大。你大哥从小都是规规矩矩的孩子,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发一场疯。要疯让他在别的事情上疯,别让他去作死。”
“我有个问题。您现在还打算继续保护那个林笙吗?”
“她我就不管了。如果她真丢了小命,对外就说她是那个什么,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地下党,就说她是共产党的地下党,故意接近了我要利用我,结果事发被日本人杀了。我们可以负责她的后事,显着我们还念你林伯父和我们的旧情,对林家的孩子不计前嫌。”
*
*
对于程英德的下落,程公馆这边是找破了头,也还是找不到大少爷的踪影。众人都感觉是开了眼,没想到大少爷还有这一手本领,也有知道内情的人,怀疑他是被日本人抓了去。否则不能解释他为何会凭空忽然消失。
而程英德则是并没有给谁露一手的意思,他在找不到张白黎之后,就回到了林笙面前。而他回来之后不久,他派出去的几名手下也回来了。
和手下交谈了几句之后,他进入客厅。林笙本是正委顿在沙发里,眼睛半睁半闭着,他一进门,她便醒了,站起身来看她。
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坐。”
林笙坐了,他在一旁也坐了。
客厅内的电灯忽然熄灭了,有人匆匆跑来,小声说是电线出了点故障,马上就能修好。程英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等手下退出去了,他在黑暗中望着暗蓝色的窗外,忽然说道:“我不是阿妙那样的伶俐人,从小就不聪明,读书读得苦死了,见了人也像木头一样,不会像阿妙那样说说笑笑、招人喜爱。他们都说父亲和我在一起,是虎父犬子。我不如阿妙,阿妙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她有爸爸的风格。”
林笙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从何而起。
他继续说:“但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虽然人不聪明,可是遇见的坏人不多。我身边的这些人,对我也都很忠诚,比如小龚。”
林笙听他说到了“坏人”和“忠诚”这些词,怀疑他是要拿话来敲打自己。
他依旧望着窗外:“我知道,你骗了我。”
扭头望向她,他轻声道:“你是知情的,所以你从刚到程公馆时就开始接近我。我只是有一点好奇,我们聊天聊得那样投缘,是因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提前经过设计的吗?你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知情我是真的不知情。”林笙低头答道:“要说我聊天会故意顺着你聊,那是有的。我想跟着你发点财嘛,有求于人的时候,当然要态度柔软些,这是人之常情。可若说设计,那没有,也办不到。我是两个月前刚认识你的,就算我想要投你所好,我也没有了解你的时间。”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一闪即逝:“你这话说得也真是的——我不过是和和气气的同你讲话罢了,哪里就好听到了那种程度?平时我看别人对你也都恭敬得很,并没有谁专门堵着你说话,你怎么倒好像受了多少年恶气似的?”
他也笑了一下,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点风趣。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他答:“那或许是我们当真投缘。我很喜欢听你讲些家长里短,你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很有意思。虽然有时候听你提起那个李思成,也会替你生气。不过后来知道李思成不是你真正的丈夫之后,心里又舒服了些。”
林笙答道:“你家里都是做大事的人,你大概是听那些大题目听得厌倦了,所以愿意听我这样的小人物,讲些小事情。”
“那样的事情都敢做,你还说你是小人物?我看你的胆子绝不比阿妙小。”他指了指她:“你啊,女亡命徒。”
“你既然认定了我不无辜,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坐着和我闲聊?不怕越是和我相处得久,越要受我连累?”
程英德沉默下来。
林笙等不到他的回答,忍不住扭头看了过去。
他仿佛是在出神,她的目光让他回过了神:“我家里人正在找我,也在找你。找我找不到,找你也找不到,他们只找到了李思成。李思成己经被他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