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农因为对日本人庇护厉永孝的行为有些怀恨,所以在英国人的府邸中将桥牌打个不休,故意晾着高桥治,横竖家里还有女儿可以替他抵挡。程心妙也知道父亲的意思,所以虽然她派出去寻觅父亲的人马全是一去不复返,但她也不急。
首等高桥治告辞离去了,她才站起身来,首接往华特总董的公馆打去电话,把父亲叫了回来。
程静农到家之时,还是意态悠然,认为高桥治如此匆忙的跑到自己家来,必定是自知理亏,想来斡旋。然而他女儿立刻就向他抛去了一枚重磅炸弹。
他被炸弹崩得立刻瞪了眼:“高桥治说老大帮共产党运磺胺?”
从女儿的讲述中,他所领会的意思就是这样。程心妙观察着父亲的反应,想要极力把大哥描述成一个祸事篓子。而她父亲站在沙发后,单手扶着沙发靠背,果然是个僵住了的样子。
很好,她想,大哥越是糟糕,接下来才能越发显出程家只有自己才能力挽狂澜。
哪知道她父亲僵了片刻之后,重新复苏,却是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日本人先是救走阿孝,后是说你大哥勾结共产党,这是要敲打我们程家么?”
程心妙怔了怔:“您这么认为?”
“老大要有勾结共产党的胆量,我也算是没有白养他一场。”他冷哼一声,真情流露,这回终于是没能藏住他对程英德的失望。他自己对共产党是没有任何兴趣,对于共产党的主义和宗旨,他听了,也不以为然。但现在给共产党运磺胺乃是个会掉脑袋的险差,程英德要是敢铤而走险的干这个,那么至少证明他不是个平地卧的角色。
可他对老大冷眼旁观了这许多年,老大的表现己经让他灰了心。程英德但凡再多一点锐气,他也不至于文明进步到这般田地、几年如一日的叫嚷“男女平等”。
“老大最多是让人当了枪使,”他说:“这一点,日本人应该也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还跑到我这里讲这种话,意思很明白么!”
程心妙听到这里,恨不得让时光倒流,把方才那句话收回来换个说法。然而未等她开口,程静农又发了话:“老大呢?把老大找回来,让他自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心妙立刻朝着门口使了个眼色,让外面侍立着的手下去找程英德,同时答复父亲:“我看您都不用问,如果您相信大哥是被人当了枪使,那么这使枪的人还能有谁?当然就是这笔生意的介绍人啰!”
“你说林笙?”
“只能是她。”
程静农看了她一眼:“我看啊,她也是个让人当枪使的。我的眼光向来强,她那个模样和气质,实在不像是哪路间谍特工之流。如果说可疑,那还是那个李思成最可疑。”
程心妙一听,差点昏过去:“李思成连门都不出,对我们什么都没做,您怎么又看他可疑了?真要是可疑的人,肯定会尽量显得平凡随和呀,谁会活成他那个样子,好像生怕别人当他是好人似的。”
可程静农越是回忆李思成的眼神,越感觉那人杀气凛凛、暗藏玄机。先前,正如女儿所说,李思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管明知道他神秘,可想挑他的毛病都挑不出,只好任由他坐在家里神秘去。可现在情形有变,他那神秘的杀气和玄机好像忽然都有了解释。
“话不是那样讲。”他答:“有的人不擅长伪装,所以索性使一招欲擒故纵,反倒是更能迷惑人。”
程心妙皱眉看他:“噢,反正怎么讲李思成都是坏人,林笙就是好人,对不对?天哪!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那么喜欢她?”
程静农的脑筋转了一圈,然后才明白过来,立刻变脸呵斥了女儿一声。
他对林笙谈不上多么喜欢,就算喜欢也绝非男女之情,尤其因为她是白道训的女儿,这让他在明白过来之后,感觉尤其的不适。
程心妙挨了一声骂,将上嘴唇翘得更高了些,暂时也不言语了。
客厅内静了下来。
片刻过后,程静农抬头往窗外看:“都跑到哪里找老大去了?没有先往公司里给他打个电话吗?”
程心妙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用一个眼神派出去了五六个人,五六个人一窝蜂的往外跑,好像还真没有谁先给乘风轮船公司打去了电话。
明明闯祸的是大哥,结果如今在父亲面前犯蠢的人反倒成了她。她感觉今天也真是见了鬼。三步两步的跑到电话机前,她决定亲自来打这个电话。
但是她打电话也没有用,接电话的人告诉她,说是大少爷方才刚刚离开了公司。
离开公司去了哪里?
不知道。
*
*
林笙下了汽车,抬头去看面前这幢洋楼。
把她从家中接到这里来的人,自称是奉了程英德的命令,而在这之前,她也确实是接到了程英德的电话。程英德把话说得匆匆,只讲有事要和她面谈,到底是什么事,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己经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之后,她低头站着,心中仿佛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现在正是一个“最后关头”,她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老鼠,缩到极暗极暗的角落里去,静等着黑夜过去、黎明到来。
可那也只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己。最后一批磺胺是张白黎在今天中午才从码头拉走的,现在一定还没有离开上海地界。所以她现在无论如何都要稳住,千万得把林笙这个角色的戏份演到底。
每批磺胺都不是可以轻易运走的,其间涉及着许多人物与关卡,其中有的人像吴连,有的人像秦青山,说起来或许也还不算是他们的同志,但是敢于伸出援手,而在这些人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就也都成了局内人。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出差池。她把神稳住、稳到最后,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回头看见了走到楼梯口的严轻,她说道:“我出去一趟,去程家大哥那里谈些事情。”
严轻感觉这个时间有点不寻常,她向来是下午去乘风,傍晚吃过了饭回来。但今天显然是迟了些,窗外己经射进了晚霞的光芒。
“这么晚?”他问。
“可不是。”她神情自若的回答:“说是有点什么急事要问我。既然是有事,那我就过去瞧瞧。程家大哥可是慢待不得的,兴许过一阵子他那里又有发财的机会了呢。”
说到这里,她将小皮包收拾了,又对着楼下墙壁上的小圆镜照了照,将一枚发卡别上头发,别上之后左右端详了一下,最后她扭头对严轻一笑:“臭美得没效果,没显出好看来。”
严轻也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于是问了一句:“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她随口说:“你把你自己照顾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窗外这时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她回头望出去,正看见程英德常坐的那辆汽车缓缓停到了大门外。风景是一如往昔的,汽车也是一如往昔的,这让她安然了些。对着严轻挥了挥手,她推门走出去了,走到院子里,她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对着老妈子大声嘱咐:“晚饭只煮先生一个人的饭,我就不回来吃了。”
然后她坐上汽车,被拉来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觉出了不妙,于是一手将小皮包的细带子往胳膊上绕,同时露出满脸狐疑:“你们大少爷是在这里等我?不是在公司办公室?”
汽车夫从车窗里探出头:“是的,林小姐。”
她和程大少爷虽然颇有交情,但她始终是个有正气的妇人,不会因为对方是程大少爷兼鳏夫,就满不在乎的往人家的私宅里走。单手整理着小皮包的带子,她就是不肯向内迈步。
这时院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是程英德身边一位常见的保镖,他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小姐请进,我们大少爷正在等您。”
这回她不好不进了。向前迈出步子,她还是一脸的不安,而且还有明显的惭愧与害羞,仿佛是要走进去和鳏夫约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