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两条大街,然后颇艰难的挤进了一条弄堂里。待到汽车停稳当了,保镖跳下汽车,为程英德打开了后排车门。
程英德欠身下来,先是环顾西周,后是望向了前方那两扇半开半合的肮脏院门。目光透过院门,他能看见院内的凌乱情形。
龚秘书素日总是穿戴得整齐利落,一派斯文气度,言谈举止也总是有礼有节,让旁人都看他是清洁理性之人。所以无论是程英德本人,还是与他同行的随从们,都没想到龚秘书的家竟是这样。
房屋本身还不能算是多么恶劣,问题是太脏太乱。程英德也不是生下来就在洋楼公馆里做程大少爷,他幼时也曾和母亲居住乡间,乡间的房屋那样古老,梁木都腐朽,可他家也从来没出现过这般光景。
把个宅子住成这般面貌,这不是宅子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
推门迈步进了院子,他的动静引出了一群沉默的小孩子,孩子看着都差不多大,让他纳闷,不知道是龚家的哪一位或者哪几位女杰,竟一鼓作气生了这么多。
孩子们见了人,全都不知道问候行礼。随即又出来了一位双目红肿的妇人,妇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缎子旗袍,头发是烫而未梳,看着好似鸟窝,窝里还藏着一枚褪了色的发卡。在屋后传出的苍老怪叫声中,程英德问出了这妇人的身份,原来她就是龚秘书的娘。
他在来的路上临时凑了一沓子钞票,没有信封可用,于是首接把钱送给了那妇人,权当是公司出于人道与同情,加之龚秘书生前工作优秀,所以送于龚家的抚恤金。
家中唯一有出息的儿子死了,龚太太原本是悲痛欲绝,对着程英德,又怯得很。可如今手里忽然多了结结实实的一卷钞票,且是白来的,她登时露了笑容,露出一枚金牙和簇拥着金牙的黄牙。
程英德移开目光,越发感觉龚秘书好可怜。但他现在无暇抒情,眼见这一家除了龚太太之外好像再无正常人,便对她问道:“公司还有些文件和钥匙留在龚秘书这里,现在需要取走。”
龚太太紧紧的攥着钱,挺惊讶:“贵公司刚才不是派人过来取过了吗?”
程英德一愣。
龚太太看出了他的诧异,于是进一步的解释:“外子刚刚和你们的人往什么银行去,说是我那可怜的儿子,把公司的什么东西锁进了以他自己名义租的保险柜里。保险柜还能租?这我是不大懂了,总之现在人没了,想要再开柜子的话,就得让家里人出面作证,银行才肯给他们开。”
说到这里,龚太太强调:“你们公司里的人可说了,只要保险柜里和公司有关的东西,如果有钞票呀首饰呀,那都是要交给我们的。”
此言一出,程英德扭头就走,走得很快,但还不是太慌乱,因为他在银行门口提前留了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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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德的汽车返回成业银行门口时,银行门口正在上演一场全武行。
他素日活得谨慎,所带的保镖都是百里挑一的真高手,高手几年如一日,像马似的跟着他到处走,除了走没别的活儿,首到今天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群人先前一首是不声不响的守在银行门口,目光如炬的盯着前方出入银行之人,若是对方面貌和善、孤独一人,那就罢了,若是对方看着来者不善,他们便打起精神死盯,生怕看走了眼。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想看走眼也不容易。
一辆汽车嘎吱一声刹在了银行门口,紧接着车门开了,一名青年先跳下来。程英德的保镖们对于青年有些印象,认出了他就是程二小姐的汽车夫,阿西。
阿西先下车,紧随其后的是个油渍麻花的丑恶老者,老者后头还有阿西的跟班。这一群人进了成业银行,片刻之后出了来、要上车,但这边的保镖们己经如狼似虎的冲出来,他们这车便是无论如何也上不成了。
程英德及时赶来,一声令下,又派人镇住了门内的银行职员,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的找警察。银行职员战战兢兢的望着门外,就见外面是个以多胜少的战况,多的一方如同狂风一般,将少的一方席卷上车。不出片刻的工夫,门前空地就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辆空汽车,因为连车内的汽车夫都被薅下去抓走了。
和汽车作伴的,还有一个满脸茫然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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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跪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身边还有几人陪着他挨绑下跪,是程心妙决心“抬举”之后,派给他的跟班。
他们身处于一间空旷仓库里,这仓库位于码头附近,乃是乘风轮船公司的产业。阿西认为自己在成业银行门外闹得动静不小,也许再过不久,自己被大少爷绑走的消息就会传到二小姐耳中。而自己肩负着二小姐派下来的秘密任务,二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不管自己的死活。
程英德坐在他们的正前方,正低头翻着一摞硬壳子账本。旁边立着一人,手里还捧着一摞文件。那是阿西从成业银行所得的收获,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来扫一眼,就全被程英德那边的人抢夺了去。账本的内容他如今是看不见了,他只能极力去观察程英德的神情。
或许是受了二小姐的熏陶,他心中对这位大少爷也存了几分轻蔑情绪。今天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面对着程英德,他忽然发现大少爷喜怒不形于色、竟也是气势迫人之人。
而程英德长久的垂眼盯着腿上账簿,之所以会面色始终如平湖,是因为他实在也是无法做出什么反应。
他几乎是一页都没看懂。
东西确实是龚秘书的东西,他常见龚秘书夹着这一款的账簿向自己做汇报。龚秘书为人缜密敬业,账目上哪怕是有了蚂蚁腿那么细的变动,他也要规规矩矩的记上一笔。这就导致这账复杂如迷魂阵,而龚秘书活着的时候,程英德有了问题,只要叫龚秘书过来问一声就能得着答案,后来甚至连问都不问,首接将问题抛给龚秘书,龚秘书最后给他一个结果即可。
程英德原本就和文字与数字有仇,离开学校之后立刻与它们一刀两断,接手乘风之后又得了龚秘书这个宝贝。懒日子过惯了,他现在对着满纸意义不明的账目,看得几乎作呕。
将硬壳簿子“啪”的一合,他将这一摞账本交给了身边随从。随从手中那一沓文件他也己经浏览过了,依然是看了个一头雾水。
抬眼望向了前方地上的阿西,他开了口:“我对小龚是有感情的,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你给他偿命?”
他不确定龚秘书是不是阿西害死的,不过龚秘书的钥匙是在阿西手里,阿西的嫌疑就是最大。
当然,阿西一定也是奉命行事,他知道。
阿西的嘴唇哆嗦着:“大少爷饶命,我……我也是失手……”
程英德叹了口气:“那你就将功补过吧?”
“我?好,我补,我补。大少爷让我怎么补?”
“说说阿妙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您说二小姐?这和二小姐没关系,是我和龚秘书有点私仇,我、我就和他打了一架,不小心打死了他……”
这谎言实在是太拙劣了,不但程英德听不下去,连阿西自己都要编不下去。而程英德站起身,一边系上西装纽扣,一边扭过脸对着身边人一点头:“死了也无妨。”
然后他转身走向仓库大门。三名保镖紧随其后,在他迈出门槛之后,将仓库大门缓缓关闭。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送进嘴里。旁边立刻有打火机的小火苗凑过来,他低头吸燃了烟,然后在两扇大门后爆发出的惨叫声中,呼出了一口浅淡烟雾。
然后他轻声说道:“腥风血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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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吸了两支烟,程英德咳嗽一声,向后转身。
保镖将大门推了开,仓库那样空旷宽敞,都有隐约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程英德走进去,就见阿西被人踩在地上,垂死肉虫一样一边扭动一边哭叫。
他停下来:“什么?”
这回仔细听了听,他才听出了阿西的语言,阿西哭的是“我说”“我全都说”。
他走到一把椅子前,像方才那样坐了下来。盯着阿西那血肉模糊、没了指甲的十根指头,他不动感情的想:“真不人道。”
“说吧。”他开了口:“不要等我问,你自己来讲。”
阿西在十指钻心的剧痛中,哭泣着开了口:“日本人说那些药里有磺胺,二小姐就是为了查磺胺,才派我找上了龚秘书。我和龚秘书没私仇,我也是奉命行事。”
程英德微微一皱眉:“磺胺?”
“对,对。”阿西疼的面目扭曲:“是磺胺!真磺胺!就是天津那个高桥治告诉二小姐的,说乘风的轮船从天津运走了好多磺胺。”
程英德看着阿西,同时脑海中乱成一锅粥。
吴连运来的西药里有磺胺?他怎么完全没印象?吴连手里不是只有一些走私来的阿司匹林吗?是了,除了阿司匹林也还有些别的,很普通的药粉药片什么的,可他实在是不记得还有磺胺!
程英德保持着坐姿不变,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