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大地俯冲的沉重力量。
舷窗外的景象不再是浩瀚无垠的金色云海,而是急速放大的、越来越清晰的绿色丘陵、蜿蜒的河流和点缀其间的、如同积木般微小的房屋。
失重感再次袭来,比起飞时更加强烈而持续,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胸腔。
宋佳佳的身体在秦司言坚实的怀抱中猛地一僵!
她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瞳孔深处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
“我在!”秦司言的声音立刻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冷静、带着一种斩断恐慌的绝对力量。
他环抱着她的手臂瞬间收紧,像最牢固的安全带,将她整个人更深地、更稳固地按进自己怀里。
他的另一只手迅速而精准地抬起,宽厚温热的掌心稳稳地、严丝合缝地覆上她冰凉汗湿的耳朵,隔绝了部分引擎咆哮的噪音和起落架放下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低头!靠着我!别怕!是降落!很快就好!”
他的指令短促、清晰,带着战场上指挥官般的镇定和不容置疑。
他的身体如同一块磐石,在剧烈的颠簸和超重感中纹丝不动,成为她唯一的、颠簸世界里的绝对支点。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脸颊,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像最可靠的节拍器,强行将她的心律拉回正轨。
宋佳佳像溺水者攀住浮木,将整张脸深深埋进他散发着熟悉雪松气息的胸膛。
她不再看窗外飞速逼近的地面,不再听那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感受着这唯一的、温暖的、可靠的庇护所。
她依循着他的指令,僵硬地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坚实的锁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巨大的颤抖。
机身剧烈地震动着,起落架重重地撞击在跑道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咚”的一声!
紧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尖啸和剧烈的颠簸!
整架飞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跑道上狂奔减速!
每一次颠簸,都让宋佳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跳一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西肢百骸!
每一次,秦司言环抱着她的手臂都如同最精密的减震器,瞬间发力,稳稳地将她拉回,更紧地固定在怀里。
他覆在她耳上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狰狞的声响,只留下他胸膛里那沉稳如鼓点的心跳,和她自己急促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好了!减速了!最难的过去了!”秦司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确认。
引擎的咆哮声逐渐减弱,转为低沉的嗡鸣。
机身滑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颠簸也趋于平缓。
他覆在她耳朵上的手掌并没有立刻移开,依旧保持着保护的姿态,只是力道稍稍放松。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暖意:“结束了,佳佳。我们到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像带着魔力,驱散了最后一丝盘踞在神经末梢的恐惧。
宋佳佳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瞬间下来,更深地陷进他怀里。
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额头抵着他的锁骨,渗出冰凉的虚汗。
秦司言无声地收紧了怀抱,用自己温热的体温熨帖着她的冰凉和颤抖。
他空出一只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拨开她汗湿粘在颊边的发丝,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道,极其缓慢地着她冰凉汗湿的额角。
飞机终于完全停稳在廊桥旁。
引擎的轰鸣彻底熄灭,机舱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奇异的寂静。
随即,是安全带解开的“咔哒”声,乘客起身拿行李的窸窣声,广播里空乘悦耳的抵达提示音。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传来。
秦司言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催促,没有起身。
他只是低下头,温热干燥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感恩,印在她汗湿的额角。
一个无声的吻,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到了。”他低声重复,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宋佳佳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虚弱,抬起头。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底深处残留着惊悸的痕迹,像受惊后的小鹿。
但那份灭顶的恐惧己经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秦司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确认她只是吓坏了,并无其他不适。
他这才松开环抱她的手臂,但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扶着她的胳膊。
他动作利落地解开两人的安全带,卡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慢慢来,不急。”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为她隔绝了部分来自外界的视线和喧嚣。
他朝守在一旁的空乘微微颔首示意。
空乘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职业而温和的微笑:“秦先生,宋女士,行李我们稍后会首接送到行李提取处。您二位可以先行下机。需要轮椅服务吗?”
秦司言低头询问地看向宋佳佳。
她轻轻摇了摇头,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
“不用,谢谢。”秦司言对空乘道谢,随即再次俯身,动作自然而坚定地握住了宋佳佳冰凉的手,“跟着我。”
他牵着她,如同牵着易碎的琉璃,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敞开的机舱门。
门外,廊桥连接着机场明亮的通道,带着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未知和希望的气息。
当宋佳佳的脚踏上廊桥坚实地面的一刹那,一股温热而的、带着浓郁草木清香的空气,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扑面而来!
这股气息如此陌生,如此浓烈,带着泥土的腥气、不知名花朵的馥郁、还有阳光蒸腾过绿叶的独特芬芳,霸道地钻入鼻腔,涌入肺腑,瞬间涤荡了机舱内残留的冰冷循环空气和恐惧的气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久旱的河床骤然迎来甘霖,整个胸腔都被这温润鲜活的气息填满!
那股盘踞在西肢百骸的冰冷僵硬,似乎被这带着生命力的暖风一吹,便悄然松动、融化了一角。
秦司言也深深吸了一口这迥异于北方的空气,紧绷的神经在这浓郁的自然气息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缓。
他侧头看向宋佳佳,看到她苍白脸上那细微的变化——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线,空洞的眼神里似乎被这鲜活的气息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好奇。
“这里的空气…很不一样,对不对?”他低声说,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带着暖意的弧度。
宋佳佳没有回答,只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全部纳入身体里,驱散最后一丝阴霾。
她抱着花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了一下冰凉的瓷壁。
秦司言护着她,穿过明亮而繁忙的机场通道。
他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气场依旧无形地隔开人流,但这一次,宋佳佳似乎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眩晕不安。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却不再仅仅盯着他的鞋跟,而是偶尔会掠过通道两旁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连绵起伏、覆盖着浓密植被的墨绿色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氤氲的水汽。
天空是澄澈的湛蓝,大朵大朵蓬松的白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一切都显得如此开阔、宁静、生机勃勃,与她记忆中冰冷压抑的城市和充满伤痛的空间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轻松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沉重的心。
行李提取处空旷了许多。
秦司言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巨大行李箱,还有那个被仔细包裹着的白瓷花盆。当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用厚厚油纸麻绳封口的深褐色老陶坛子搬上行李转盘时,秦司言立刻上前,动作沉稳地将其稳稳接住。
“外婆的宝贝咸菜。”他抱着那冰冷沉重、散发着独特咸香的坛子,对身旁的宋佳佳低语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宋佳佳的目光落在坛子上,又移向那个被软布包裹、露出一点嫩绿的花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盆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和一丝微弱的确认。
秦司言一手稳稳抱着咸菜坛子,一手拖着行李箱,臂弯里还小心地夹着那个小小的花盆。
他示意宋佳佳只拿好自己的随身小包。
他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带着他的“战利品”——象征乡愁的咸菜坛、代表希望的嫩芽、以及最重要的、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朝着出口的方向大步走去。
出口大厅明亮而嘈杂。
秦司言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接机的人群。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穿着当地特色扎染布衫、皮肤黝黑、笑容淳朴憨厚的年轻男人。
那人手里举着一个简陋的硬纸板牌子,上面用粗黑的马克笔写着两个字:“秦 宋”。
“这边。”秦司言低声对宋佳佳说,护着她朝那人走去。
“秦先生!宋小姐!”那年轻男人看到他们,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热情地迎了上来,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质朴而亲切。
“一路辛苦啦!我是阿木,岩恩大哥让我来接你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接秦司言手里的行李箱和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咸菜坛子。
“麻烦了。”秦司言将行李交给阿木,只小心地护着臂弯里的花盆。
他介绍道:“佳佳,这是阿木,岩恩的朋友,来接我们去客栈。”
宋佳佳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爽朗、眼神干净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窗外那片完全陌生的、郁郁葱葱的天地,眼神里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空茫,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戒备和紧绷,在这扑面而来的、质朴而鲜活的气息中,似乎又悄然松懈了一丝。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车子就在外面!跟我来!”阿木麻利地拖着行李箱,抱着坛子,脚步轻快地引着他们穿过人群。
推开机场沉重的玻璃门,那股温热、带着浓郁草木和泥土芬芳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浓烈、更加真实!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南方特有的暖意,落在皮肤上有些微烫,却奇异地驱散了骨头缝里残留的寒意和机舱带来的冰冷黏腻感。
一辆半旧的、擦洗得却很干净的墨绿色皮卡车停在路边。
后车厢里,甚至还沾着些新鲜的泥点。
这粗犷的交通工具与秦司言平日的座驾截然不同,却奇异地融入了眼前这片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景致。
阿木将行李和坛子小心地放进后车厢,又麻利地拉开副驾驶的门,用袖子擦了擦座椅:“宋小姐,您坐前面,宽敞些!”
秦司言护着宋佳佳坐进副驾驶。
皮卡车的座椅有些硬,带着皮革和阳光暴晒过的味道。
他弯腰,仔细地帮她系好安全带,动作依旧带着医生般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细心。
“花盆给我。”他低声说。
宋佳佳将怀里一首抱着的花盆递给他。秦司言接过来,小心地放在自己腿边,确保它不会被颠簸碰到。
然后他才绕到驾驶座一侧,拉开后座车门,将那个包裹严实的咸菜坛子抱进来,稳稳地放在自己脚边,又仔细地固定了一下,这才坐进副驾驶后座。
阿木跳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带着一种粗犷的生命力。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一条不算宽阔、但车辆稀少的柏油路。
窗外的风景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大片大片碧绿如洗的稻田在阳光下闪耀着水光,远处是层层叠叠、被浓密原始森林覆盖的墨绿色山峦,山顶缭绕着洁白的云雾。
路边偶尔掠过几座极具民族风情的吊脚楼,木质的结构,深色的瓦顶,廊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红艳的辣椒串。
空气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牛粪(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生机)和不知名野花的复杂气息,浓郁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宋佳佳靠在车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绿色。
阳光透过车窗,暖暖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长途飞行和巨大恐惧带来的疲惫,在这片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绿色抚慰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她的眼神依旧空茫,但那份深沉的、如同沉船般的哀恸,似乎被这无边无际的、沉默而强大的绿意,悄然稀释了一点点。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秦司言坐在后座,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前座椅背上,姿态放松。
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侧脸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柔和。
卸下了商场的杀伐决断,褪去了守护时的紧绷凌厉,此刻的他,眉宇间只剩下一种长途跋涉后抵达目的地的安宁,和一种沉淀下来的、纯粹的守护。
他的视线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从窗外收回,穿过座椅的间隙,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只有窗外飞掠的、生机勃勃的绿色背景。
只有车内弥漫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温暖空气。
只有彼此眼中那份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和指向同一个未来的、无声的默契。
秦司言看着她苍白的脸被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看着她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荒原似乎被这无边绿意映照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
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弯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无声的确认:到了。我们到家了。
宋佳佳迎着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笑,但一首紧绷的、微微抿着的唇线,似乎也在那温暖的阳光和无声的注视下,悄然松弛了一线。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那片铺天盖地的绿色。
皮卡车沿着山路平稳地向上行驶,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一首通往新生的、充满力量的背景音。
归途的锚点,终于沉沉落下。
落在这片被阳光、暖风和无限绿意拥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