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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墙壁硌得脊背生疼,口中浓郁的血腥味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闷痛,都在提醒黛玉刚才那场诡异的“叠影”绝非幻觉。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像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指尖下,那片粗糙中带着奇异韧性的“纸张”触感,成了无边恐惧中唯一的锚点。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着手,摸索着将那片纸从厚厚的积尘中抽了出来。入手比想象中厚实些,边缘并不整齐,像是从什么册子上撕下来的。黑暗中无法视物,她只能将其紧紧攥在手心,贴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冰冷的物件能汲取她身上的灼痛。
不行……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刚才的动静虽然不大,但在这死寂的鬼楼里,难保不会引来什么!黛玉强撑着剧痛眩晕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摸索着向记忆中来时的门口挪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黑暗中,方向感尽失,她几次撞到蒙着白布的家具鬼影,吓得心脏几乎骤停。
终于,指尖触到了粗糙的门框。她几乎是扑了出去,反手带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楼梯间的黑暗似乎比楼内稍淡一些,至少能勉强分辨出模糊的轮廓。她不敢耽搁,连滚爬爬地摸索着向下。
每一级台阶都如同刀山。膝盖方才被撞击的剧痛、胸腔的闷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下楼的姿势狼狈不堪。火折早己熄灭,她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手脚并用地往下挪。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踏到了相对平坦的地面——一楼到了。她摸索着找到进来的那扇小角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肺部却因之前的闷痛而剧烈咳嗽起来,带出更多血沫。不敢停留,她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西墙那棵歪脖子老树狂奔而去!
墙外,紫鹃早己等得心焦如焚,几乎要将帕子绞烂。听到墙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奔跑声,她慌忙压低声音呼唤:“姑娘!姑娘!是您吗?”
“是……是我!”黛玉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惊惶。
紫鹃立刻蹲下身,双手交叠做好托举的姿势。黛玉咬着牙,忍着全身的剧痛,蹬着紫鹃的手,拼命向上够那虬结的树枝。这一次,攀爬更加艰难,掌心磨破的伤口被粗糙的树皮摩擦,疼得钻心。紫鹃在下面用尽全身力气托举,急得眼泪首流。
终于翻过墙头,几乎是滚落下来,被紫鹃一把抱住。
“姑娘!您怎么了?!怎么有血?!”紫鹃摸到黛玉嘴角和衣襟上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快……快走!回去再说!”黛玉声音嘶哑,浑身都在发抖,手心里死死攥着那片从地狱带回来的纸。
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两只受惊的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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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潇湘馆,雪雁守着依旧昏迷的墨玉,看到两人如此狼狈,尤其是黛玉嘴角带血、脸色惨白如纸的样子,吓得差点哭出声。紫鹃顾不上解释,先打了热水,拧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为黛玉擦拭脸上手上的污迹和血迹。雪雁也慌忙去小厨房熬姜汤。
热帕子敷在脸上,带来一丝暖意,黛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
掌心被汗水、血污和灰尘弄得一塌糊涂,那片被她死死攥着的纸页也沾满了污迹,边缘甚至被她的指甲抠破了。她颤抖着,就着桌上昏黄的烛光,小心地将纸页在桌面上摊平。
纸页约莫两个巴掌大小,材质非纸非绢,触手冰凉柔韧,呈现出一种古老的、微微泛黄的米白色。上面用极其工整娟秀、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气息的墨笔小楷,书写着数行字迹。最上方,是两个稍大的字:
**“副册”**
金陵十二钗副册?!黛玉的心猛地一跳!她曾在一些杂书里见过关于太虚幻境“正册”、“副册”、“又副册”记载仙姝命运的传说!这……这竟是警幻仙姑袖中掉出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强压下激动和恐惧,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
只见副册页上,清晰地列着几个名字和对应的判词。排在首位的,赫然是:
**香菱(甄英莲)**
判词曰: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正是黛玉曾听闻过的、关于香菱姐姐那令人唏嘘的命运判词!判词下方,似乎还配有一幅小小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绣像,画着一个眉眼温柔、手持莲花的女子。
黛玉的目光继续下移。副册页的下半部分,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只见本该书写其他副册女子判词的地方,此刻却被一片触目惊心的、粘稠暗红的……**血污**!彻底覆盖了!
那血污并非静止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它仿佛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活性,边缘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晕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血污之下,墨迹完全被吞噬、扭曲,根本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
更让黛玉头皮发麻的是,当她的目光惊恐地落在那片蠕动的血污上时,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混杂着绝望、怨毒和不甘的负面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般,顺着视线猛地冲入她的脑海!
* **画面碎片一:**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岸上,生父甄士隐绝望的哭喊被水声淹没……
* **画面碎片二:** 薛蟠那张淫邪丑陋的脸在眼前放大!带着酒气的恶臭呼吸喷在脸上!身体被粗暴地按住,撕裂般的剧痛……
* **画面碎片三:** 夏金桂刻薄扭曲的面容,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她的胳膊!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汤药被强行灌下!五脏六腑如同被毒蛇啃噬……
“啊!”黛玉痛苦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从凳子上栽倒!那些不属于她的、属于香菱的悲惨记忆碎片,带着强烈的怨念,冲击着她脆弱的精神!
“姑娘!”刚端着姜汤进来的紫鹃和雪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扶住她。
黛玉伏在桌边,剧烈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的干净里衣。她不敢再看那片血污,目光惊恐地移向别处,恰好落在桌角——那里放着紫鹃刚才为她擦拭时摘下的一方素白锦帕。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挣扎着坐首,一把抓过那方干净的锦帕,用尽力气,猛地盖在了副册页那片蠕动的血污之上!仿佛要隔绝那邪恶的窥视和情绪的侵蚀!
锦帕覆盖上去的瞬间,那血污的蠕动似乎停滞了一瞬!那股冲入脑海的怨念洪流也骤然减弱!
有效!
黛玉来不及多想,又抓起桌上一个原本用来装蜜饯的空油纸袋,这应该是雪雁刚刚收拾桌子的时候留下的,将整张副册页小心翼翼地、连同盖在上面的锦帕一起,卷了起来,塞进了油纸袋里,紧紧扎好袋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在椅子上,大口喘息,脸色比纸还白。
“姑娘……这……这到底是什么邪物?”紫鹃看着那个被紧紧扎起的油纸袋,如同看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声音都在发抖。
“是……香菱姐姐的催命符……”黛玉的声音虚弱而绝望,她指着油纸袋,“那血污……在吞她的命!在改她的运!” 她想起警幻仙姑断断续续的话——“莫再……” 莫再什么?莫再让悲剧发生?还是莫再让这血污蔓延?
“那……那咱们快告诉香菱姑娘去啊!”雪雁急道。
“告诉?”黛玉苦笑,眼中充满了无力,“告诉什么?说她的命写在神仙的册子上,还被血糊住了?谁会信?又有谁能救?” 这深宅大院里,谁能对抗这种邪异的力量?薛蟠?夏金桂?还是……那可能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她疲惫地闭上眼。姐姐昏迷不醒,自己刚刚死里逃生,香菱的命又悬于一线……这贾府,这金陵,就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腐烂的泥沼,要将所有人拖入深渊。
“收好它……”黛玉指着那个油纸袋,声音低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用最厚的布包几层,藏……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等姐姐醒了再说。” 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紫鹃颤抖着手,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用几层厚布将那油纸袋严严实实裹了,塞进了自己装体己钱的小匣子最底层,又用铜锁锁好。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小丫鬟刻意提高的说话声:“雪雁姐姐在吗?二门上当值的兴儿哥哥让我捎句话!”
屋内的三人瞬间噤声,紧张地对视一眼。
雪雁定了定神,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她脸色古怪地回来了。
“姑娘,”雪雁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兴儿说……他今儿下午在二门当值,看到薛家大爷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怀里抱着个用破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嘴里还嚷嚷着……嚷嚷着……”
“嚷嚷什么?”黛玉心头莫名一跳。
雪雁咽了口唾沫,模仿着醉汉的腔调:“‘宝贝!哈哈!上古的宝贝!当铺那帮睁眼瞎不识货!月……月什么镜族的宝贝!发财了!’”
月镜族?!
黛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香菱副册上的血污……薛蟠醉后嚷嚷的“月镜族宝贝”……这仅仅是巧合吗?
她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色深沉,荣国府的灯火在远处明灭。薛家的方向……一股更加浓重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头。
香菱姐姐……薛蟠……还有那不知名的“月镜族宝贝”……
这深不见底的漩涡,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