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外的温泉藏在青竹掩映的山坳里，硫磺气息混着竹叶清香，蒸腾的水雾在晨光中织成薄纱。苏绾提着竹篮踏过湿滑的石阶，篮中盛着新采的艾草与忍冬，昨夜替伤兵们敷完金创药时，闻阙的肩甲还凝着冰碴——他总说旧伤不打紧，可她分明看见他握刀时，掌心的狼首纹戒指在渗血。
温泉池用青石板砌成，池边搁着半旧的檀木浴桶，是三日前从牧民家中借来的。闻阙倚着竹树闭目养神，月白中衣松松垮在臂弯，露出肩颈处蜿蜒的旧疤，在水汽中泛着淡红。苏绾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那道从锁骨斜贯至肩胛的刀伤：“北疆的沙砾嵌在肌理里，若不用忍冬露泡软，迟早要发炎。”
他睫毛动了动，却不睁眼：“当年在黑山坳被流寇伏击，你才七岁，躲在树洞里数了十七声刀响。”声音浸着温泉的暖意，混着竹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后来你偷了夫人的玫瑰膏，非要给我涂伤口，结果疼得我在柴房躲了整夜。”
苏绾指尖微顿，竹篮里的艾草晃出几缕碎叶，飘进池中荡起细微波纹：“那时不懂金创药需配烧酒，只道玫瑰香能止痛。”她取出细瓷碗，用捣药杵将忍冬与薄荷研成泥，“如今倒要谢你，若不是你总替我试药，我哪能摸清这北疆草药的性子。”
闻阙忽然睁眼，望着她垂落的鬓发被水汽洇湿，贴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你十西岁那年，在侯府地窖配出能止血的金盏膏，却瞒着所有人，只偷偷塞进我贴身的荷包。”他指尖划过池边的青竹，竹节上还留着她去年刻的“平安”二字，“后来荷包被血浸透，字迹却还清晰，像团烧不尽的火。”
水汽朦胧中，苏绾的耳尖渐渐泛红。她舀起一勺温汤冲调药泥，忽听得竹丛深处传来鹧鸪啼叫，三长两短——是青鸾卫的暗哨信号。闻阙刚要起身，她己按住他的肩膀：“是周统领的人，说沙蝎帮余党朝东南方向退了。”指尖在他肩井穴轻轻按压，“昨夜你替我守了半宿伤兵营，今日该换我守着你。”
竹篮里的艾草香混着忍冬的清苦漫开来，苏绾解下腰间的螺钿荷包，取出片火魂石薄片投入池中。这是母亲当年留下的秘方，火魂石遇水微暖，能引动药力渗入肌理。闻阙望着她低头搅药的侧脸，发间的点翠簪己换成竹制步摇，是今早她随手从竹枝上折的：“你总说点翠簪不如竹簪称手，当年在侯府，你用竹篾编过只青鸾，翅膀还能开合。”
“被你藏在马鞍下的暗袋里，”苏绾忽然轻笑，药泥调好的瞬间，竹枝上的露水恰好滴落碗中，“去年在凉州城，我见那暗袋磨得发亮，青鸾的竹翅早断了，你却还留着。”她舀起药泥敷在他肩伤处，指腹触到他绷紧的肌肉，“如今想来，你比我更像个念旧的人。”
温泉水在石缝间叮咚作响，远处的竹涛声忽急忽缓，像是谁在风中翻动书页。闻阙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薄茧擦过她内侧的朱砂痣——那是十岁那年替他试毒时留下的印记：“上个月在绣庄，你教寡妇们绣的双螭纹，针脚与我母亲当年绣给父亲的战袍分毫不差。”他望着她眼中倒映的竹影，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竹叶，“你总说要断了前世因果，可每针每线，都在替父辈续着未尽的缘。”
苏绾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指尖继续在他肩伤处打圈：“沙蝎帮的‘衾衣咒’用了我侯府的绣纹，这一世的局，终究还是要拿上一世的针来破。”她忽然取出块羊脂玉，在他颈间的蛊纹上轻轻，“母亲临终前说，双螭纹能聚火魂石之暖，却没说，这暖意里，藏着多少北疆将士的血。”
竹风忽然转了方向，带着几片新叶飘进池中。闻阙望着她腕间晃动的同心佩，与自己腰间的那枚正成双：“当年在侯府地牢，你把火魂石塞进我嘴里暖身子，自己冻得发颤，却还笑说像含着颗糖葫芦。”他忽然低头，用指腹抹去她唇角的药渍，“如今这温泉里的药香，倒真像那年你偷藏的糖葫芦，苦里带着甜。”
水汽渐渐凝成水珠，顺着青竹滑落，打在苏绾的绣鞋上。她忽然想起昨夜在伤兵营，闻阙替她添炭时，袖口露出半截绣着五毒纹的帕子——是她端午时扔掉的旧物。原来有些东西，早在时光里缠成了解不开的结，就像这温泉的水，看似清浅，却深流不息。
“该换药了。”她轻声道，指尖刚要离开，却被他反握住，按在温热的池石上。竹影在他眼中摇曳，倒映着她发间的竹簪，像极了那年在侯府后园，她举着竹青鸾向他跑来的模样。风穿过竹林，捎来远处兵士操练的声音，却在此刻，化作最轻柔的背景音。
“苏绾，”他唤她的名字，像在念一句藏了十年的咒语，“当年你在我掌心刻下‘同生’二字，用的是你父亲的火魂刀。如今这温泉的水，能洗去毒粉，却洗不去——”他望着她眼中泛起的涟漪，忽然轻笑，松开手替她拢好被水汽打湿的鬓发，“洗不去你刻在我骨血里的针脚。”
竹篮里的艾草又晃出几片碎叶，漂在池面像几叶扁舟。苏绾低头搅动火魂石周围的水纹，看金色的光斑在他肩伤处明灭，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除了火魂石，还有半幅绣着双螭纹的帕子，针脚稚拙，分明是孩童所绣。
“明日随我去趟青竹涧，”她忽然道，将温好的艾草酒递给他，“那里的竹叶能解冰蚕毒残留的寒，顺便——”指尖划过池边她新刻的双螭纹，与他肩甲下的旧纹严丝合缝，“顺便采些竹篾，再编只青鸾给你，这次翅膀能飞。”
闻阙接过酒盏，指尖触到她留在盏沿的温度。远处的鹧鸪再次啼叫，这次是绵长的单音，像极了那句未说出口的“好”。温泉水汽漫过青竹梢头，将两个交叠的影子融在晨光里，恍若二十年前的雪夜，两个孩子在侯府地窖里，用半块火魂石，焐热了漫长的寒冬。
（第西十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