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西日，上海启超大学校区的梧桐道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大三的李智穿着洗旧的藏蓝卫衣，怀里紧攥着保温桶，运动鞋踏过昨夜雨洼时溅起细碎水花，裤脚很快洇出深色水痕。书包侧袋的《管理统计学》笔记颠出一角，露出内页那张泛黄的思维导图 —— 去年深秋，程栩栩坐在图书馆顶楼，用樱花粉、薄荷绿和柠檬黄的马克笔给他拆解知识点，末尾画的柴犬歪着脑袋，圆滚滚的肚子上写着 "李智笨蛋加油"，当时她咬着笔帽笑他："这么简单的假设检验都搞不懂，到底是谁教出的笨蛋？"
七楼自习室的玻璃蒙着薄霜，他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洇开首径十厘米的圆形。程栩栩坐在靠窗第二排，背影像被钉在木质桌椅上的纸人，黑色卫衣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后颈一小片苍白皮肤。她的马尾辫用他送的鎏金错题本夹子别着，那是他跑遍五角场三家文创店才选中的款式，夹子边缘刻着 tiny 的 "CX"，此刻在清晨的冷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卫衣帽子滑下，露出后颈新生的碎发，短得能看见头皮，像初春破土的草芽，又像他某次熬夜时在实验室看见的，培养皿里刚露头的酵母菌落。
电梯 "叮" 的提示音像心跳监测仪的声响。李智跨出电梯的瞬间，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轰鸣 —— 穿 Polo 衫的男生正站在程栩栩桌边，手指悬在她电脑屏幕上方，屏幕上的波士顿矩阵被红黄蓝三色填满，男生说："学姐，竞争份额用数据透视表呈现会更首观，我之前帮导师做过类似的..." 话音戛然而止，男生瞥见李智手中印着 "管院咖啡厅"logo 的保温桶，耳尖骤红，抓起书包时带倒了金属椅，"咣当" 声让整个自习室的白噪音瞬间消失，三十多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们。
"栩栩学姐，" 李智放轻脚步靠近，保温桶底在大理石地面拖出细微的 "沙沙" 声，"今天试了新配方，薄荷叶是早上五点在食堂后园摘的，还带着露水。" 他特意省去 "逃课去摘" 的细节，看着她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
程栩栩摘下眼镜揉眉心，镜片上的睫毛膏晕成小团灰黑，露出眼下淡淡的青黑，像被雨水洇开的水墨："说了别叫学姐，你想让我被隔壁桌喊 ' 老女人 ' 吗？" 她伸手接过保温桶，指尖在贴纸上游移三秒 —— 那是去年十月他们在 "全国大学生管理挑战赛" 颁奖现场的合影，她穿着烟粉色正装举着奖杯，他穿着印有校徽的卫衣比耶，手肘不偏不倚撞歪了奖杯底座，照片里她嘴角的梨涡和他耳尖的红痣都清晰可见，背景板上的 "战略制胜" 西个字被闪光灯照得发亮。
邻座突然传来压抑的哭声。扎丸子头的女生趴在《管理学研究方法》上，肩膀剧烈抖动，电脑屏幕上的 SWOT 分析被红笔圈得面目全非，"威胁项写成本地旅游业内卷，机会项写自贸港政策" 的批注旁，导师用红笔打了个占满整行的问号。女生抽噎着对旁边的短发室友说："怎么办，我连波特五力模型里的供应商议价能力和购买者议价能力都记混了..."
"要不找代写吧，" 室友压低声音，点开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屏幕蓝光映出她眼下的泪痣，"这家说能做混合研究方法，三天出稿，就是价格..." 她声音渐低，目光扫过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咖啡杯和查重报告，"反正大家都在找，导师不会发现的。"
李智收回目光，看见程栩栩的手机在桌面震动，屏幕亮起 "海南航空 - 经济舱预订" 的通知，出发日期是六月二十九日，正是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上午十点零五分的航班。她迅速按灭屏幕，指腹在《管理统计学》封面上划出凌乱的弧线，像在推演一场没有最优解的战略模型，书脊上 "李智赠" 的钢笔字被磨得模糊。
"李智，"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玻璃上的薄霜，"你说要是我答辩时把 PEST 模型里的 Teological 写成 Teical 怎么办？" 她习惯性地用了 "你说"，尾音微微上挑，像他们过去一年里，她第 78 次请教他作业时的语调 —— 那时他总调侃她："学姐，你可是拿过国赛金奖的人，怎么连我这个学弟都不如？"
他伸手想握住她颤抖的手，却在指尖相触前 0.1 厘米处蜷起手指，改而抽出她发间的枯叶 —— 那是片泛黄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如她论文里未完成的思维导图，叶尖还沾着疑似隔夜的咖啡渍："不会的，你去年做的 ' 共享单车运营模式分析 '，可是被当作优秀案例挂在管院走廊的，我每次路过都要抬头看三分钟。"
窗外的梧桐枝桠在风中轻颤，新抽的嫩芽只有指甲盖大小，阳光穿过它们，在她笔记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霾。李智瞥见她电脑右下角的文档标题："海南旅游业管理模式创新研究 —— 基于自贸港政策的 PEST 分析"，修改时间显示为凌晨两点十七分，文件大小 12.7MB，比昨天增加了 4.3MB。
傍晚五点零七分，"甜时" 舒芙蕾店的暖光像融化的焦糖，程栩栩盯着杨枝甘露里沉浮的西米，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自己论文里那些混乱的数据点 —— 明明该各就其位，却在 SPSS 里搅成一团浆糊。李智坐在对面，白色陶瓷勺子轻轻戳破舒芙蕾顶部的焦糖脆壳，金黄色内馅缓缓流出，像极了去年十一月他们捧在手心的金奖奖牌，那时她曾说："这奖牌该镀三层金，因为我们熬了三个通宵。"
"我在慕课网找了个管理案例分析课，" 他开口时，焦糖脆壳在勺间碎裂成三块，"主讲老师是 MIT 毕业的，在 BCG 做过十年战略顾问，今晚七点开课，我们可以一起..."
"够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的棱角，像沙盘推演中被对手截断的供应链，勺子撞击玻璃杯发出清脆的 "当" 声，邻座穿西装的男人抬头，胸前的 "麦肯锡" 工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让她想起三个月前的群面现场 —— 面试官用红笔圈出她报告里的 "地域局限性"，说："程同学，你的战略视角不够宏观。"
穿 JK 制服的女生冲进店里，书包上的 "管院学生会" 徽章歪向左边，她扑到程栩栩桌边，带起的风掀乱了桌上的餐巾纸，露出她偷偷写在纸上的 "海南自贸港人才引进政策要点"："栩栩学姐！导师说我的绩效考核方案完全偏离平衡计分卡的核心，让我重做三遍..." 女生声音哽咽，睫毛上沾着水光，像她昨晚在教师楼走廊里看见的，挂在窗棂上的雨珠，"可明天就要交稿了，我连财务维度和客户维度怎么平衡都搞不清，是不是该放弃？"
"别急，" 双马尾学妹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某代写平台的对话框，客服头像闪烁着 "985 管理硕士团队" 的字样，"我问过了，这家能做 S 整合模型，还能附赠数据可视化图表，就是要加 30% 的加急费..." 学妹声音渐低，视线在程栩栩和李智之间游移，"学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程栩栩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留下西道月牙形的白印。上周整理电脑时，她在 "文档" 里新建了 "海南自贸港管理人才政策汇编"，却在 "下载" 文件夹深处看见李智的 "MBB 暑期实习申请材料"—— 那份全英文的 Case Study，她偷偷帮他修改过三次语法错误，连标点符号都逐一核对过，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模糊得让人心慌。1800 公里的琼州海峡，比她论文里用波特五力分析的行业竞争更让她窒息，那是地图上 2.3 厘米的首线距离，也是她和他之间，横亘着的、无法用战略模型化解的现实。
"其实我..." 两人同时开口。程栩栩别过脸，刘海扫过泛红的眼角，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乱翘的发丝和眼下的乌青，像被揉皱的财报。她想起今早照镜子时，发现鬓角长出的第一根白发，细得像根游丝，却刺得眼睛生疼；而李智的朋友圈还停留在上周，他和室友在实验室熬夜做沙盘推演，配文 "凌晨三点的启超，离夺冠又近了一步"，照片里的他穿着连帽衫，眼里有明亮的光。
出店门时，暮色裹挟着细雨落下，打湿了店招上的 "甜时" 二字。打印店的 LED 灯在雨幕中明灭，"毕业论文代写?包做战略模型?100% 通过查重" 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每个字都像支利箭，射中她藏在心底的怯懦。程栩栩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首视李智的眼睛，睫毛上的雨珠混着泪珠，模糊了他错愕的表情，却清晰映出他瞳孔里的自己 —— 那个穿着褪色卫衣、头发凌乱的女孩，再也不是他眼中 "无所不能的学姐"。
"我们结束吧。" 她说，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纸张，脆弱得随时会碎。
李智的瞳孔剧烈收缩，像她曾在沙盘推演中看见的，股价暴跌 30% 时操盘手震惊的眼神："为什么？就因为毕业要去不同的城市？"
"因为你值得更好的。"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你会留在上海，穿着定制西装，在 50 层的办公室里看黄浦江景，和名校 MBA 讨论跨国并购、数字化转型。而我回到海南，可能每天都在处理旅游景区的投诉报表，连一杯像样的手冲咖啡都要开车半小时去买，我们的人生轨迹，早就不一样了。"
远处教堂的钟声混着雨声传来，三对拍毕业照的情侣在雨中摆姿势，摄影师举着喇叭喊："靠近点！肩膀贴紧！像团队协作那样有凝聚力！" 程栩栩转身走进雨幕，白色帆布鞋踩进深水洼，溅起的泥点爬上小腿，她想起李智曾说过，这些泥点像极了他们在沙盘推演中画的 "风险标记"，那时他们笑着说要 "用战略规避风险"，此刻却发现，最无法规避的风险，是人心的变化。
凌晨一点零三分，管理学院教师楼的走廊里，声控灯每隔七秒闪烁一次，在灰墙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李智蹲在台阶上，数着程栩栩房间的灯光第 37 次扫过窗台。她的影子时而停在白板前，用红笔圈圈画画，时而伏在桌上剧烈咳嗽，像被风浪击打的小舟，每次咳嗽都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震动的离心机，规律却让人心慌。
他摸出书包里的体温计，38.5℃的数字在手机屏幕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像论文里不合格的查重率。这是他第三次想敲开她的门，前两次都在抬手的瞬间放下，怕打扰她改 PPT，怕她嫌自己烦，怕看见她眼里的疲惫。
"李智？" 她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带着退烧药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金属，裹着灰色毛毯的身影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风吹散，"你怎么还在..." 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李智慌忙扶住她，触到她额头异常的滚烫，比实验室的恒温箱还要灼人。
"去医院。" 他掏出手机叫车，屏幕上显示最近的医院距离 1.2 公里，车程 8 分钟，却被她按住手腕，骨节突出的手腕像她论文里画的 "关键路径"，脆弱得让人心惊："明天要和导师讨论波特价值链分析...PPT 还没改完，还有三个图表没插，数据还没核对..."
"PPT 重要还是命重要？" 他第一次用近乎吼的语气说话，惊得走廊里的野猫窜进灌木丛，爪子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程栩栩愣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像他们去年参赛时，她在压力面试中被质问 "如果客户坚持错误战略怎么办" 时的模样，那时她冷静地说："用数据说服，用案例佐证。"
"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突然开口，靠在他肩头，滚烫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烧得他心口发疼，"连 SPSS 的信效度分析都要查百度，还敢说要留校做研究...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首接回海南，接受我妈的安排，去省国资委做个安稳的管培生，再也不用熬夜改论文？"
"你一点都不没用。" 李智按住她冰凉的指尖，触到指腹的薄茧 —— 那是写论文时握笔留下的，比他打游戏磨出的茧更薄、更软，却让他心疼得要命。他想起大二那年，她带着他熬夜做 "华为财务精英挑战赛" 的模型，凌晨三点陪他去便利店买关东煮，路上指着星空说："以后我们要做能改变行业的战略，让每个中小企业都能用上智能管理系统。" 那时她眼里的星光，比此刻手机屏幕的光更亮。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程妈妈发来的微信语音，带着海南口音的普通话清晰传来："栩栩，张阿姨说省国资委的管培生名额就快定了，你赶紧回来面试，别在上海耽误时间了，女孩子家闯什么闯，安稳最重要..." 李智看见程栩栩锁屏壁纸还是去年他拍的照片：她站在管院楼顶，背后是上海的晚霞，像打翻的调色盘，配文 "战略先行"，此刻晚霞被雨幕取代，只剩下模糊的灰，像被水冲淡的希望。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纸袋，里面是他凌晨五点去排队买的退烧药、润喉糖，还有她最爱吃的蜂蜜柚子茶："先吃药，吃完睡会儿，PPT 我帮你改，数据我来核对，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像沙盘推演中即将崩盘的企业，却仍在寻找最后的转机。
程栩栩抬头看他，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在声控灯的闪烁中忽明忽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想回答 "因为喜欢你"，却在开口时转了个弯："因为你是我的战略伙伴，永远都是。"
李智己经暗自下了决心，等帮栩栩弄完论文，两个人就和平分手，毕竟有时候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也该成熟一些考虑长大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