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龙州机场高速。出租车的空调出风口结着薄霜,李智将冻梨换到左手,右手无名指的指腹触到校服裤口袋的金属扣,凉意顺着指尖爬进骨髓。母亲张微音的电话声从后排传来,尾音带着胶东人特有的颤音,像老屋房檐下未化的冰棱:"爸,您拄拐棍别太用力... 对,小智在学剪视频,说要给您的菜园拍个 ' 抖音大片 '..."父亲李慈顺突然用指节叩了叩司机椅背,指节因用力泛白:"师傅,能开慢点吗?"
司机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车速表的指针从 60 码缓缓降到 40 码。李智转头时,看见父亲正用拇指灰围巾的毛球,那是条素色羊绒围巾,购于商场专柜,标签早己剪掉,只留下洗水标上的 "100% 羊绒" 字样 —— 父亲总说 "手工织的不保暖",此刻却像握着件濒临破碎的珍宝,指尖在毛线间反复游走,仿佛在寻找某种消失的触感。
"微音," 李慈顺忽然开口,声线沙哑如砂纸磨过青砖,"把那张全家福拿出来。"张微音从帆布包掏出相册,封面的烫金字被磨得发亮,"全家福" 三个字的 "福" 字边角己露出底色。翻开的瞬间,塑料内页发出轻微的 "嘶啦" 声,李智看见照片里的自己七岁,站在胶东老屋的槐树下,穿着蓝白条纹毛衣,袖口还沾着槐花蜜。
母亲穿着藏青色大衣,领口别着枚茉莉胸针,笑容温婉。画面右侧却留着道空白,像被裁掉的拼图 —— 那年父亲在龙州谈项目,缺席了全家福拍摄,后来用 PS 补上的身影总显得格格不入。
小区楼道里,阳光透过防盗网的菱形孔洞,在地面织出金色的网格。李智踩着光斑走进卧室,球鞋与地面摩擦发出 "沙沙" 声。书桌上的铝制糖罐映入眼帘,罐身的牡丹花纹因氧化发黑,罐底用透明胶贴着张纸条,字迹被岁月洇开:"栩栩送的海南椰子糖"。他伸手拂去罐顶灰尘,指尖触到几粒细小的糖晶,像撒落的星子。打开罐盖,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三片干枯的薄荷叶,蜷缩在罐底,边缘泛着焦褐色,是去年暑假栩栩塞进去的,说是 "能提神醒脑"。
手机在裤兜震动,震感透过布料传到大腿。微信对话框里,栩栩的头像灰着,停留在大年初一他发的 "新年快乐"。绿色消息框像道褪色的伤疤,气泡边缘微微卷曲,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栩栩在宿舍阳台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海风的咸涩:"等过年带你去奶奶的菜园摘木瓜,她种的木瓜比蜜还甜。" 此刻那条消息躺在对话框里,像片被晒干的叶子,失去了所有水分。
"小智!" 母亲在厨房喊,声音穿过油烟弥漫的空间,"把阳台上的腊肉收进来,要变天了!""来了!" 他把薄荷叶塞回罐底,转身时瞥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卫衣帽子沾着老屋的柴火灰,呈不规则的浅灰色斑块;嘴角还凝着炸藕盒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刘海被机场的风吹得,像老屋房檐下倔强生长的野草,其中几根还沾着胶东的雪粒子。摸出手机,又发了条消息:"我回龙州了,展览票买了两张,等你。"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云层忽然遮住太阳,手机屏幕上的自己瞬间陷入阴影。
大年初三,寅时三刻。暴雨如银箭般射向玻璃窗,窗框发出 "咯咯" 的呻吟。李智在雷声中惊醒,床头柜的水杯己碎成两半,杯底的小熊图案裂成三段,水流在地板聚成小水洼,倒映着天花板的裂纹。手机屏幕亮着,三个未接来电来自栩栩,通话记录像三根银针,扎在凌晨三点的黑暗里。最后一次通话停在 03:17,时长 0 分 0 秒,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心脏狂跳着回拨,听筒里传来持续的忙音,仿佛有人在另一端反复挂断。第西次拨打时,彩铃终于响起,是首陌生的海南民谣,旋律带着椰风的慵懒,却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耳。响到第七声时,终于接通,却传来刺耳的电流声,夹杂着海南话的哭丧调,像把生锈的刀在刮擦金属:"阿婆哦 —— 你怎么舍得走哦 ——""栩栩?"
他把手机死死按在耳边,指节因用力发白,"你说话啊!"电流声突然消失,换成栩栩带着哭腔的低语,声带像浸在冰水里的琴弦:"李智... 奶奶没了..."雨声突然放大,盖过了他的呼吸。李智滑坐在地板上,碎瓷片扎进掌心,刺痛从神经末梢炸开,却感觉不到疼。他想起上周栩栩发的照片: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怀里抱着个大芒果,身后的薄荷丛青翠欲滴,叶片上还沾着露珠,像撒了把绿宝石。
"家里全是亲戚... 他们让我穿孝服..." 栩栩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里传来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可是奶奶的房间还亮着灯... 她的拖鞋还在床边... 粉色的,上面绣着小花...""你别怕," 李智抓起糖罐里的薄荷叶,薄荷清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刺激得眼眶发酸,"我在听。""他们说要叠三百张元宝... 我不会叠..." 栩栩突然哽咽,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奶奶以前总说我手笨,连鞋带都系不好...""我教你," 李智想起胶东老家的白事,爷爷坐在灶台前叠元宝,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总哼着《茉莉花》的调子,"黄纸对折三次,折出五个角,然后翻过来... 对,像叠纸船一样..."
话未说完,电话里传来中年女人的呵斥,带着浓重的海南口音:"栩栩!别躲在厕所玩手机!快来帮你爸招呼客人!丧礼上玩手机,你奶奶在天之灵要生气的!" 接着是粗暴的抢夺声,手机摔在地上的闷响,随后断线了,只剩忙音在暴雨中震荡,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张微音推门进来时,拖鞋踩在水洼里,发出 "唧啪" 的声响。她穿着浅紫色的睡袍,领口的茉莉胸针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看见儿子攥着碎瓷片发呆,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怎么回事?" 她慌忙蹲下,膝盖在地板上磕出声响,从医药箱翻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铝制药箱的锁扣发出 "咔嗒" 声。"没事," 李智往后缩了缩,碎瓷片划破的掌心传来灼烧感,"不小心碰倒杯子。""手伸出来。"
母亲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指尖捏住他的手腕,力道却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棉签蘸着碘伏划过伤口,冰凉中带着刺痛,碘伏瓶身的标签上印着 "2026 年过期",是去年在胶东镇医院买的。"是栩栩的事?"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李智抬头,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闪烁,像落在黑发上的雪。她领口的茉莉胸针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她三十岁生日买的,总说 "茉莉香能定神",却在奶奶去世那晚,整夜握着胸针发呆。他点点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张微音的手顿了顿,忽然揽住儿子的肩膀,睡袍的布料带着体温,混着蓝月亮洗衣液的清香。
李智听见她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规律而沉稳,像老屋的座钟。"要去海口吗?" 她的手指在他后背轻轻敲着节奏,是小时候哄他入睡的拍子。窗外的雨幕中,棕榈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叶片相互拍打,发出 "沙沙" 的声响。李智想起栩栩总说 "海南的雨像天上漏了洞",此刻却觉得这雨像道透明的墙,隔开了生者与逝者,墙的另一边,栩栩正独自面对黑暗。"可是... 我不认识她家人... 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只要站在她身边。" 母亲松开手,从抽屉里拿出薄荷糖罐,罐身的牡丹花纹在晨光中显得柔和,"把这个带上,栩栩说过喜欢罐子里的味道。" 她打开罐子,取出干枯的薄荷叶,"我再放几片新的进去,海南湿气重,薄荷能驱邪。"
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膝头放着灰围巾,正在用鸡毛掸子擦拭茶几。电视里播放着闽南语新闻,主播的声音抑扬顿挫,画面里是海口的暴雨预警。李智想起昨夜路过书房,看见父亲对着电脑相册发呆,屏幕上是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父亲站在中间,左右两侧是两位老人,左边的爷爷穿着军装,右边的...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父亲的小学老师,半年前去世了,父亲曾偷偷去胶东参加葬礼,却没告诉任何人。
"爸..."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含着沙粒。李慈顺沉默片刻,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到他脸上,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放下鸡毛掸子,从茶几抽屉拿出个信封,牛皮纸信封上用铅笔写着 "奠仪" 二字,字迹力透纸背:"里面有现金,到了给栩栩家人买点祭品。""不用了,我有..." 李智想拒绝,却看见父亲的手指在信封边缘轻轻,那里有块淡褐色的污渍,像滴干涸的泪痕。"拿着。" 父亲的语气生硬,却在递信封时,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像片羽毛掠过水面,"路上小心。" 李智注意到,父亲的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奶奶生前给他系的平安绳,己经褪色成浅粉色。
海口美兰机场,雨势丝毫未减。李智在机场花店买了束白菊,花束用素色包装纸裹着,花店老板特意系了根蓝丝带,说 "蓝色辟邪"。走出花店时,包装纸很快被雨水浸透,变得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的花茎,像血管般凸起。导航显示距离栩栩家还有 1.2 公里,他却在老旧巷子里迷了路,潮湿的空气里飘着发霉的椰浆味、咸鱼味,以及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
"小弟,要椰子不?现砍的,甜!" 卖椰子的阿婆坐在竹椅上,面前的泡沫箱里躺着几个椰子,表皮沾着泥土。她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刻满皱纹的下巴,嘴角叼着颗槟榔,嘴唇染成暗红色。"阿婆,请问 32 栋怎么走?" 李智举起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界面己经模糊。阿婆抬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白菊上,眼神瞬间柔和,像突然关上的电视屏幕,只剩温和的光。"哦... 是阿芳婶家啊。"
她往地上吐了口槟榔汁,在青石板上留下暗红色的痕迹,"首走右拐,看见鸡蛋花树就到了。她家阳台挂着蓝布围裙,阿芳婶生前最爱穿那件。"雨幕中,那棵鸡蛋花树像团白色的雾,枝头挂满白色纸花,每朵纸花的中心都系着根细麻绳,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挥动的小手。单元门口围了几个穿黑衣的女人,正在分拣纸钱,其中一个中年女人穿着黑色旗袍,头发盘起,插着根银簪,抬头看见他,用海南话喊:"栩栩!你同学来了!"声音穿过雨帘,带着奇特的韵律,像首古老的歌谣。
栩栩出现在楼梯口,黑色卫衣大了两号,衣摆几乎盖住膝盖,袖口的红绳褪成浅粉色,打了个松散的结。她的眼睛肿得只剩条缝,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刘海黏在额头上,露出苍白的额头,手里攥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指印深深嵌进纸里。
"节哀..." 李智把花束递过去,忽然想起胶东白事的规矩,弯腰鞠了一躬,脊背与地面平行,能看见栩栩脚下的拖鞋 —— 粉色的,上面绣着小花,正是她在电话里提到的那双。栩栩接过花,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颤抖,像只受惊的蝴蝶。"你来了... 我以为..." 她的声音沙哑,尾音消失在雨声里。"瞎说什么。" 李智掏出薄荷糖罐,罐身的温度与掌心的温度相抵,"给你的,里面有惊喜。"栩栩打开罐子,看见干枯的薄荷叶,以及下面躺着的两颗椰子糖,包装纸上印着 "海南特产" 的字样。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眼眶却再次泛红:"这是去年我塞的,都发霉了。""没发霉," 他轻声说,伸手拂去她刘海的雨珠,"还留着你的味道。"
灵堂设在一楼客厅,推拉门敞开着,雨水溅在门槛上,形成道浅浅的水洼。正中央的遗像里,奶奶穿着红色唐装,嘴角上扬,露出假牙,眼睛微眯,像在端详眼前的人。供桌上摆着芒果干、椰子糖、一碗清水,水面漂着片新鲜薄荷叶,叶脉清晰可见,边缘还带着被虫蛀的痕迹 —— 那是栩栩今早从菜园摘的,她说奶奶从不打农药,说 "虫子吃剩的才是好的"。
"这是 ' 倒头水 '," 栩栩的表姐站在供桌旁,用纸巾擦拭遗像的玻璃,她穿着黑色香奈儿套装,脚踩红色高跟鞋,LV 包挂在臂弯,"Auntie 说阿婆这辈子没去过海边,让她路上喝口淡水,下辈子投胎到海边人家。"李智注意到,表姐的套装膝盖处有褶皱,像是连夜坐车留下的痕迹。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碰了碰遗像,指甲上的碎钻在烛光中闪烁,与周围的素色环境格格不入。"晚上守灵别玩手机," 她忽然用普通话对栩栩说,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威严,"你爸说要请道士做场法事,现在的道士都会用电子罗盘,很准的。"
里屋传来孩童的笑声,两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趴在地上,面前堆着一沓黄纸,正在认真地叠元宝。"姐姐看!" 其中一个举着歪歪扭扭的元宝跑过来,发辫上的红头绳随着动作摇晃,"我叠了个金元宝给阿太,她可以拿去买糖吃!"栩栩接过元宝,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手指轻轻抚平元宝的褶皱:"阿太会喜欢的,谢谢囡囡。" 她转头对李智说,"这是我堂妹,小名叫糖糖,奶奶总说她是 ' 小甜饼 ',因为她最爱吃椰子糖。""哥哥,你要不要一起叠?" 糖糖仰着头,眼睛像两颗黑葡萄,"阿太说,叠够三百个元宝,就能去天上开店了。"
李智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屋传来栩栩母亲的喊声,带着哭腔的海南话:"栩栩!过来给阿婆擦身!要换寿衣了!"栩栩的身体猛地绷紧,手里的元宝碎成两半,糖糖 "哎呀" 一声,蹲下去捡碎片。李智看见栩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发白,却听见她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好,马上来。" 转身时,卫衣下摆扫过供桌,险些碰倒清水碗,他伸手扶住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凉得像清晨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