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正月初西的雨丝,打在李智中山公园的出租屋玻璃上,织成细密的水网。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窗外的梧桐树影晕染得支离破碎。李智盯着父亲扔进玄关的奔驰钥匙 —— 钥匙链上的珐琅笑脸磨损得只剩半张脸,露出底下暗铜色的基底,像极了老人酒后咧开嘴时露出的后槽牙。那半张笑脸仿佛在无声嘲笑,嘲笑这光鲜表象下千疮百孔的生活。
“张医生的针灸馆在静安区,” 父亲揉着左脚,鳄鱼皮皮鞋在地板上碾出深褐色的湿痕,鞋跟处还沾着昨夜应酬时溅上的红酒渍,“王老板上次痛风发作,扎了三次就敢啃大闸蟹了,昨天还在朋友圈晒帝王蟹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艳羡,仿佛痛风不是病痛,而是某种值得炫耀的勋章,是生意场上混得开的证明。
母亲张微音蹲在玄关地毯上擦鞋,麂皮布蹭过鳄鱼皮纹路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极了十六铺码头清晨分拣海鲜时竹筐摩擦的声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在码头忙碌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有着如今难以寻觅的纯粹。“早跟你说别跟建材商喝茅台配龙虾,” 她头也不抬,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磕在鞋跟金属片上,发出清越的响声,“去年在三亚吃海鲜排档,你非要点帝王蟹,那玩意儿嘌呤多高?张医生怎么叮嘱的?” 母亲的话语里满是关切与埋怨,可父亲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喉咙里的痰音呼噜作响。李智看见母亲手里的布顿了顿,翡翠戒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像深海里沉默的礁石,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挂钟敲了十一下,每一声都像是重锤砸在李智心上。钟声回荡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仿佛在倒计时,提醒着这一家人生活的不易与无奈。父亲陷进真皮沙发里,左脚有些,隔着羊绒裤都能看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小李子,” 他晃了晃印着 “某海鲜酒楼定制” 字样的保温杯,杯壁上还留着昨夜海鲜粥的油花,“把抽屉里的账本拿来,下午约了建材商谈工装,得打通电话把吊顶的成本再核一遍。” 李智从电视柜抽屉里搬出厚重的皮质账本,封皮烫金的 “李记” 二字己斑驳成模糊的暗纹,边角处磨损得露出纤维,里面夹着 2018 年某火锅店的装修合同复印件,每一页都承载着父亲打拼的岁月,也见证着这个家庭的变迁。
母亲把灌好热水的暖水袋塞进父亲膝弯,鳄鱼皮沙发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老旧渔船的桅杆在风浪中呻吟。李智接过母亲递来的普洱茶,茶汤在玻璃杯壁挂出深褐色的水痕,像极了账本里那些被海鲜油渍晕开的数字。“零五年接第一个装修单,” 父亲的手指划过 2005 年的记账页,纸上还留着咖啡渍的印记,“好生意装修公司给某海鲜酒楼装吊顶,甲方是个台湾老板,非要用澳洲龙虾宴结算,我跟你妈连着吃了三天龙虾,她偷偷把龙虾头攒起来,用煤炉熬成粥给你喝,说小孩子吃了聪明。” 母亲正在切柠檬的手突然用力,柠檬籽迸溅在瓷砖上,滚到冰箱底下,像一颗颗被遗弃的珍珠,那是她被忽视的付出,也是岁月留下的伤痕。
“现在好了,” 父亲合上账本,指节敲了敲封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餐饮、装修、三套收租房,够你们啃老了。” 他指的是浦东那套目前涨到每月收租 8000 多的三居室,语气里满是骄傲与得意。母亲把柠檬片放进父亲的保温杯,翡翠戒指在杯壁投下晃动的绿影,宛如水下植物的摇曳:“啃啥老,你这脚再不好好养,以后谁带你去谈生意?上次王老板签合同,你疼得差点跪地上,人家还以为你要行大礼呢。” 母亲的话里带着调侃,却也掩饰不住担忧。
雨势突然变大,敲打在空调外机上像密集的鼓点,又像是十六铺码头清晨卸货时的嘈杂。父亲捧着暖水袋打起呼噜,喉咙里发出海鲜发酵般的腥气,混杂着昨夜茅台和龙虾的余味。这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让人窒息。母亲从账本里抽出张揉皱的发票,2023 年 11 月某五星级酒店的消费记录,“海鲜自助双人餐” 的字样被指腹磨得模糊,日期旁边用铅笔写着 “张曼丽生日”。“他说跟供应商谈事,” 母亲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像沉入海底的气泡,“可发票备注写着‘玫瑰花瓣浴资’,双人份,你说哪个供应商需要一起洗花瓣浴?” 母亲的话语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怒,这些情绪在她心里压抑了太久。
李智看见发票背面用铅笔写着 “张曼丽” 三个字,字迹娟秀,不像父亲粗犷的笔锋,旁边还画着个简笔画的笑脸,嘴角上扬的弧度跟钥匙链上的珐琅笑脸如出一辙。“其实你可以多出去走走,” 他把发票折成小方块,塞进裤兜,“去翡翠玉石展销会看看,上次你说想换个阳绿镯子,正好散散心。” 李智试图安慰母亲,可母亲转动着无名指的戒指,翡翠戒面映出窗外灰蒙蒙的雨景,仿佛一块被雨水打湿的青苔:“不去,展销会的老板都跟你爸称兄道弟,见了我准得问‘李老板怎么没来’,我嫌烦。” 母亲的拒绝里满是无奈,她早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失去了追求自我的勇气。
沉默在客厅蔓延,只有父亲的呼噜声和挂钟的滴答声,像老旧摆钟在计量着时光的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时间也在为这个家庭的困境而叹息。母亲突然指着阳台的龟背竹:“你看这叶子,又黄了一块。” 李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叶尖的黄斑呈不规则形状,像极了发票上晕开的油渍,又像是父亲账本里那些被海鲜汤汁模糊的数字。“颜暖说用啤酒擦叶子能变绿,” 他没话找话,心里却想起颜暖在巴黎发来的照片,她手腕上戴着的新镯子,“等她从国外回来,让她教教你怎么养植物。” 母亲 “嗯” 了一声,起身去阳台收衣服,翡翠戒指刮过晾衣绳,发出细微的 “叮叮” 声,像极了十六铺码头系船的铁链声,勾起了无数回忆。
手机突然震动,是颜暖发来的外滩时装周现场视频,模特走秀的背景音里混着她清脆的笑声,还有法语的播报声。李智看着视频里她手腕的新镯子 —— 祖母绿切割的钻石,在灯光下流转着现代感的光芒,像极了母亲那枚翡翠戒指的未来版。“又买首饰了?” 母亲探过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这玩意儿跟玻璃碴似的,哪有翡翠养人。” 母亲的话语里带着老一辈对传统的坚守,也暗含着对年轻人生活方式的不解。
父亲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痛风贴发出轻微的撕裂声,露出底下红肿的皮肤。“她还有半年就要去国外了,” 李智锁屏时,瞥见相册里迪拜沙漠的合影,颜暖戴着的头巾上绣着阿拉伯文的 “永恒”,字体边缘有些磨损,“说以后要做国际设计师。” 李智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惆怅,对未来充满了迷茫。母亲拿起茶几上的普洱茶饼,茶刀插入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茶饼碎成小块,像极了李智此刻忐忑的心情:“说不定她要做自己的事业,不过那都是你的猜想?” 母亲的话让李智陷入沉思,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充满变数的感情。
“妈,我跟颜暖......” 李智的声音被父亲突然拔高的呼噜打断,像老旧柴油机的轰鸣,“她总说如果以后异国恋像海鲜刺身,新鲜却容易拉肚子,说不定哪天就吃坏肚子了。” 李智的担忧溢于言表,可母亲把茶刀拍在茶盘上,普洱茶碎溅在账本封皮上,落在 “李记” 二字的残迹上:“你爸当年追我时,殷勤的不得了。隔三差五送东西。” 她指的是 1985 年的夏天,父亲买了最新款面霜在母亲村门口等她,那时候的爱情简单而纯粹,没有如今的复杂与无奈。
下午三点,父亲带着一身浓烈的艾草味进门,左脚上的痛风贴换成了张医生开的中药包,深褐色的药汁透过纱布渗出来,在羊绒裤上留下不规则的痕迹。“王老板介绍的药膳馆,” 他把油光锃亮的名片扔在茶几上,名片边缘烫着金箔,“加了三七粉和海马,大补,吃完感觉膝盖都轻了两斤。” 母亲接过他的羊绒大衣,内衬口袋掉出张 KTV 消费小票,“公主服务费” 的字样在雨水中洇开,像一朵迅速凋零的花,刺痛着母亲的心。
父亲舀起粥的手顿了顿,薏米水顺着勺柄滴在合同上,晕开一小片褶皱。“张医生说再扎两次就能喝啤酒了,” 他岔开话题,指节敲了敲中药包,发出空洞的声响,“这药里有海马,大补,比你熬的薏米粥管用多了。” 李智看着父亲鬓角新生的白发,突然想起去年体检报告上的 “尿酸偏高”,后面跟着母亲用红笔写的 “严禁海鲜啤酒”—— 那张报告被父亲压在账本最后一页,跟张曼丽的广场舞合影放在一起,照片上的父亲笑得灿烂,手里拿着个奖杯,上面写着 “最佳舞伴”,这刺眼的画面让李智心中五味杂陈。
夜里十点,李智起夜时看见母亲坐在餐桌前,翡翠戒指和手镯压着张老照片。“你爸当年说,等赚够了钱就给我买翡翠镯子,现在也都实现了” 母亲用指尖着照片,指腹划过父亲年轻时的脸,“说要阳绿的,像刚出水的翡翠贻贝,结果也先出了轨。” 母亲的话语里满是苦涩与失望,那些曾经的誓言如今都成了讽刺。
李智从冰箱里拿出冰袋敷在父亲的脚上,鳄鱼皮沙发在他坐下时发出抗议般的声响,像一头濒临沉睡的巨兽。“其实现在张曼丽这事......” 他斟酌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醒卧室里的父亲,“爸后来把海鲜酒馆的股份转给你了,说是给你管账,其实是想让你多去盯着点。” 李智试图让母亲看到父亲的改变,可母亲笑了,翡翠戒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宛如寒夜里的湖面:“那酒楼后厨用死虾充活虾,我天天去查岗,比上班还累,有次抓到厨师长偷换海鲜,跟他吵了三个小时,嗓子都喊哑了。” 母亲的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这时,父亲在卧室里喊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母亲起身去倒水,翡翠戒指磕在玻璃杯上,发出清越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故事。
初五清晨,李智在父亲的床头柜发现个红盒子,盒子边角绣着精致的海水纹,里面是枚未拆封的翡翠耳环,鉴定书上写着 “阳绿,冰种,质地温润”,购买日期是 2023 年 11 月 15 日 —— 正是那张海鲜自助发票的同月同日。这看似矛盾的时间节点,仿佛暗示着父亲内心的挣扎与弥补。
厨房里,母亲正在熬海鲜粥,却没放任何海鲜,只撒了把薏米和红枣,粥香弥漫在整个租屋。“张医生说要忌口,” 她把粥盛进父亲专属的海螺纹瓷碗,碗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李智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可你爸昨晚偷偷让王老板送了帝王蟹,说是补身体,结果半夜疼得首哼哼。” 母亲的话语里既有埋怨,又有关心,这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李智看着母亲手腕空荡荡的,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说翡翠镯子戴着干活不方便,其实是舍不得戴,怕磕着碰着,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物件,也是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妈,” 他把红盒子放在餐桌上,推到母亲面前,“爸给你买了新耳环,阳绿的,跟你当年说的一样。” 母亲揭开盒盖的手有些颤抖,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耳环上,阳绿的色泽在晨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像一汪清澈的湖水。“他呀,” 母亲把耳环戴在耳朵上,大小刚刚好,仿佛量身定做,“就会用这些玩意儿哄人,跟当年哄我似的。” 李智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渗着笑意,像十六岁的少女,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他们最美好的年华。
初六一早,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李智送父母去地下车库,父亲的左脚己能正常行走,只是走路时仍下意识地护着,像守护着一个珍贵的秘密。看着奔驰车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的拐角,李智突然想起昨晚母亲说的话:“你爸这辈子,就像海鲜市场的螃蟹,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壳里面都是肉,得慢慢剥,才能吃到最鲜美的部分。”
他掏出手机给颜暖发微信:“你要加油,申请到你理想的学校,你值得最好的。” 窗外的高架桥上车流不息,阳光洒在每一辆车上,仿佛给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李智知道,父亲的痛风还会反复发作,母亲的翡翠镯子终究会沾染上油烟气,而他和颜暖的跨国恋也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就像这经历了风雨的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焕发生机,他也愿意陪着家人,一起面对生活的酸甜苦辣,在岁月的长河里,寻找属于他们的幸福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