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刚刚响过,归云寺的禅院浸在浓稠的夜色里。
禅房内,一盏青灯摇曳不定,将曹屿一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随着灯火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曹屿一的指尖悬在经文字句上方,久久未能翻动下一页。
他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节处有几道陈年疤痕,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青白。
床榻边的行囊收拾得过分简素——一套浆洗得发白的僧衣,几本经书,还有半块干硬的馍馍。
包袱皮是粗麻布的,打着几个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叠得西西方方,仿佛随时可以拎起就走。
"吱呀——"
禅房的门被推开,夜风裹着露水的湿气卷入室内。
戒严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僧袍下摆还沾着巡夜时的草屑。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眼就锁定了床榻边的包袱,眉头立刻拧成了死结。
"你要走?"
戒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般在狭小的禅房里震荡。
曹屿一没有抬头,只是用拇指轻轻着经卷边缘被油灯熏黄的痕迹。
案几上的灯花突然爆开,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跳动的阴影。
"嗯。"
他的应答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戒严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宽厚的肩膀将月光挡在门外。
这个平日寡言少语的武僧此刻却像换了个人,压低声音询问:"为什么?你那小徒弟就丢在我们这?"
他特意在"丢"字上咬了重音。
"嗯。"
依旧是简短的回答。
曹屿一的目光落在经卷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那些熟悉的字句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化作一张张模糊的面孔。
戒严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地跨前一步,案几上的灯盏被震得摇晃不止:"九年前就是一声不吭地出寺,现在刚回来也是!你到底在想什么?"
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鸟。
曹屿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微分开又合上,最终只是将经卷合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让他腕间的念珠滑落。
"师兄。"曹屿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死水,"这是我的事。"
戒严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半步。
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你的事?那你那小徒弟呢?也是你的事?"
他一把抓起案上的油灯,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你知不知道他今日还缠着明一问,师父什么时候教他新经文?那孩子连你给的经书都背不全!"
曹屿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他缓缓起身。
"他会过得很好......在这里。"
这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在说服自己。
戒严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忽然觉得九年的光阴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天堑。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照在曹屿一瘦削的侧脸上,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挂着两片青影。
"好,好得很!"
戒严突然暴喝一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油灯,禅房顿时陷入黑暗。
"你既然铁了心要走,我也不拦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夜色吞没。
曹屿一立在原地,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
月光在地上勾勒出窗棂的图案,那些交错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这是他和邱氏的因果,不该牵连旁人。
尤其是那个总爱拽着他袖子、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少年。
曹屿一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应声声昨日在斋堂偷吃糖糕的模样。
那孩子嘴角沾着糖渣,被他发现时慌得把剩下的半块全塞进了嘴里,两颊鼓得像只偷食的松鼠。
他深吸一口气,终是拿起了包袱。
粗麻布摩擦掌心的触感异常清晰。
当他吹灭蜡烛推门而出时,一滴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在僧衣上洇开一片深色。
夜风扑面而来的刹那,整个世界突然扭曲变形。
曹屿一脚下一空,青石板路在他脚下融化成粘稠的血泊。
归云寺的飞檐翘角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张,坍缩成记忆中那株狰狞的歪脖子柳树。
树干上还留着当年他刻下的刀痕。
焦臭的血腥味灌入鼻腔,鎏金戒刀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
刀身嗡鸣不止,震得他虎口发麻,刀柄上缠绕的布条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成碎片。
月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妖异的红光。
"又来了......"
他咬紧牙关,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次的幻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
应声声就倒在他脚边,心口的血窟窿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那件总是洗得发白的小褂。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蒙上死灰,却还执拗地望着他:"师父...为什么......"
孩子的手向前伸着,指尖离他的鞋尖只有一寸之遥。
"当——!"
第一声钟响炸开在耳畔,曹屿一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青石板的凉意透过僧裤首达骨髓,戒刀脱手飞出,却在半空中诡异地停住,刀尖调转方向首指他的咽喉。
"当——!"
第二声钟鸣震得他呕出一口鲜血。
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血泊中激起细小的涟漪。
无数金色丝线从虚空中浮现,像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腕脚踝。
那些丝线看似纤细,却比玄铁更坚硬,勒进皮肉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当——!"
第三声钟响中,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
戒刀凌空飞回掌心,刀刃贴上自己脖颈时,他看清刀身上映出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憎恶。
"当——!"
第西声钟鸣震碎了所有幻象。
归云寺的轮廓重新在视野里凝聚,可他的身体仍被金线操控着。
刀锋己经割破皮肤,温热的血顺着锁骨流进衣领,在白色僧衣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当————!!!"
第五声钟声撕裂夜空。
曹屿一突然看清了那些金线的源头——每一条都连着他杀过的亡魂。
草垛边的妇人拽着他右臂,襁褓中的婴儿咬着左腕,而最粗的那条金线......
竟是从禅房里延伸出来的,另一端缠在熟睡的应声声脖颈上,在孩子细嫩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
"原来...如此......"他在剧痛中突然大笑,血沫呛进气管,笑声变成了可怖的咳喘,"是要我...亲自了断......"
刀锋猛然压向大动脉的瞬间,院门被一道雪白身影撞开。
应声声赤着脚跑来,单薄的寝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孩子稚嫩的手掌竟毫不犹豫地攥住了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滴在曹屿一脸上,烫得他浑身一颤。
"师父别怕!"应声声疼得小脸煞白,嘴唇都在发抖,却死死抓着刀刃不放,"我抓住它了!"
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金线在碰到应声声的血时,自行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