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环的夜，总比中环慢半拍。
当皇后大道的霓虹己亮如白昼，这里的老街仍固执地点着煤气灯，灯罩泛黄，光晕昏沉，像浸了水的旧照片。颜书鸿的白西装在这样的光下，也褪成了象牙色。他倚在德辅道西一栋唐楼斑驳的石墙边，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望着"荣记海味"二楼那扇亮灯的窗。
咸腥的海风穿过骑楼廊柱，捎来干货铺里瑶柱与陈皮混杂的气息。街角传来叮叮车进站的铃声，几个穿校服的少年追逐着跑过，书包拍打后背的声响惊起了电线上的麻雀。颜书鸿抬手看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煤气灯下泛着暖黄——这是他在上海古董店淘来的1940年代浪琴，走时总比广播报时慢三分二十秒。
窗内，周若曦正在给那台哥伦比亚牌老唱片机换唱针。她穿一件藕荷色无袖旗袍，滚着银灰色的边，头发松松挽着，露出后颈一颗淡褐色的痣。当她俯身调试唱臂时，耳垂上小小的珍珠坠子便轻轻晃动，在灯下划出柔和的弧线。唱片转动，周璇的《夜上海》流出来，嗓音沙沙的，像丝绸擦过留声机的铜喇叭。
颜书鸿数到第七个音符时，二楼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了。
"要听就上来，"周若曦探出半张脸，路灯把她的睫毛投成扇形的影，"在下面当门神，街坊会传闲话。"她说话时带着澳门葡京赌场里养成的慵懒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像黑胶唱片最后的滑音。
他仰头笑了，白西装领口别着的红玫瑰在暗处一闪。
（2）
"荣记海味"的楼梯窄而陡，木质踏板被经年的海盐潮气浸得发软，踩上去有低沉的呻吟。颜书鸿数着步子——十七级，比上次来时又多了一级轻微的凹陷。二楼客厅里，周若曦正在往两只威士忌杯里加冰，冰块撞着厚重的玻璃杯壁，叮叮当当，像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桌沿的声响。
红木圆桌上摊着几张泛黄的乐谱，旁边是吃了一半的杏仁饼，饼屑落在一本1953年的《南洋歌谣集》上。墙角的檀木座钟刚敲过九下，钟摆的阴影投在周若曦的侧脸，让那颗泪痣时隐时现。
"台湾来的颜先生，"她递过酒杯，指尖有淡淡的陈皮香，"你每次出现，不是带着新曲子，就是带着麻烦。"威士忌里浮着的冰球折射灯光，在她虎口处投下一小片晃动的琥珀色。
颜书鸿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泛黄的乐谱，钢笔字迹洇了水痕，仍能看清标题《煤气灯下》。纸张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左下角印着模糊的"百代公司"钢印。
"昨天在士丹利街的旧书摊翻到的，1947年上海百代公司的遗稿。"他手指抚过谱面上褪色的音符，某个小节处有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凝固的血迹，"副歌部分，像不像你父亲当年在澳门葡京弹的调子？"
周若曦突然攥紧了酒杯，冰球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唱片机恰放到"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远处传来天星小轮靠岸的汽笛，悠长而哀戚，像某种深海动物的叹息。
（3）
他们走到临海的骑楼底下时，煤气灯忽然暗了一瞬。颜书鸿摸出那枚1940年代的都彭打火机，火苗窜起的刹那，周若曦看见他眼底映着海港的碎光，像是维多利亚港所有的灯火都落进了那双眼睛里。
"我查过了，"她突然说，海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得纷飞，"1947年百代公司没有叫颜书鸿的作曲人。"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小臂，露出内侧一道细长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在澳门，她为护住父亲最后的手稿被玻璃划伤的痕迹。
打火机盖子"咔"地合上。潮水声中，隐约有萨克斯的旋律从码头方向飘来，却不见乐手踪影。那调子诡异地融合了《夜上海》与《煤气灯下》的旋律，像是两个时空的音乐在此时此地产生了量子纠缠。
颜书鸿取下襟前的红玫瑰，别在她旗袍的第一颗盘扣上，动作很轻，像在放置一枚古董胸针。他的手指擦过她锁骨时，周若曦闻到玫瑰茎叶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朵花的花瓣背面，竟带着几丝暗红的脉络。
"有些曲子，"他望着对岸灯火通明的中环，那些玻璃幕墙大厦像一根根水晶柱插在夜色里，"要等三十年才有人听得懂。"
周若曦的指尖触到花瓣上冰凉的露水，忽然想起父亲临终时哼的残谱。此刻那旋律正从虚无中升起，缠绕着老骑楼斑驳的罗马柱，缠绕着煤气灯罩里垂死的飞蛾，缠绕着她腕间冰凉的翡翠玉镯。恍惚间，她看见颜书鸿的倒影在石板路上微微晃动，像是信号不良的老式电视机里的画面。
路灯"滋"地一声亮起来。海面浮着细碎的银光，像无数张黑胶唱片旋转的纹路。
（4）
凌晨两点十七分，西环的煤气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周若曦站在"荣记海味"的招牌下，看着颜书鸿的白西装渐渐融进夜色。在德辅道西的转角处，他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那是一只1930年代的萨克斯弱音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维多利亚港的货轮时，早起的老渔贩发现海边多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码头一首延伸到海水深处。脚印旁散落着几片玫瑰花瓣，每片背面都带着蛛网般的血丝。而在"荣记海味"二楼的哥伦比亚牌唱片机上，《煤气灯下》的唱片仍在无声旋转，唱针划过空白处，发出沙沙的静电噪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