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游
十一点半的荔园,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废墟。
颜书鸿站在铁闸外,指尖抚过锈迹斑斑的栏杆。油漆剥落处露出斑驳的铁锈,摸上去粗粝如砂纸,带着香港夏夜特有的咸腥。远处,摩天轮静止在十一点零七分的位置,某个座舱的门微微晃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老式座钟的钟摆。
他低头看手里的传单。纸张泛黄,边缘卷曲,像是被人揉皱又展开多次。红墨水写的「午夜音乐会」几个字己经晕开,洇成一片淡淡的血色。传单背面还印着模糊的荔园旧广告:「亚洲最长过山车!1983年全新开放!」——可他知道,那过山车早在去年就己停运。
铁闸内传来吉他声。
断断续续的旋律,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某个音符突然走调,随即是一阵哄笑,和几句粗鄙却亲切的粤语脏话。
他推门而入。
铰链的尖啸惊动了栖息在售票亭顶的夜鹭,扑棱棱飞起,翅膀划破凝滞的夜雾。
(二)台下
场子里零零散散摆了二十几张折叠椅,大多是街坊带来的自家藤椅、塑料凳,甚至还有两张公园长椅,漆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
台上是个穿夏威夷衫的瘦高青年,抱着一把漆面斑驳的木吉他,正吼着一首Cat Stevens的《Wild World》,嗓音沙哑,时不时破音。台下坐着摇蒲扇的阿伯、穿睡衣的师奶、几个咬着冰棍的细路仔,还有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膝上放着一台老式卡带录音机,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颜书鸿在最后一排坐下。木椅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第一次来?」
身旁的姑娘递来半包嘉顿柠檬夹心饼。她扎着马尾,穿一件oversize的男式衬衫,下摆打了个结,露出纤细的腰线。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子,随着动作轻轻碰撞。
他接过饼干。包装袋上沾着糖霜和灰尘,还有一点疑似咖喱鱼蛋的油渍。
「第一次。」他说。
「阿Paul每次唱到副歌都会走音。」姑娘指了指台上,「但大家就是爱听。」
像是印证她的话,台上的歌手突然在某个高音处破了嗓,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扔上去一罐蓝妹啤酒,歌手单手接住,用牙齿咬开拉环,泡沫溅在他的花衬衫上,像突然绽放的白色烟花。
「喂,新来的!」阿Paul突然朝台下喊,「点首歌啦!」
灯光晃过来,颜书鸿眯起眼。
「《不了情》?」他随口道。
阿Paul挠头:「不会啊,换首啦!」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三)台上
午夜十二点整,荔园的旧钟楼突然敲响。
锈蚀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钟声沉闷,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般。十二下钟响过后,阿Paul己经喝完了第三罐啤酒,踉踉跄跄地把颜书鸿推上了台。
「轮到你了,台湾佬!」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萨克斯。
铜管泛着温润的光泽,按键上的黑漆己经磨损,露出底下的黄铜色。管身上刻着一行小字:「1967·HK」,字迹己被岁月磨得几乎不可辨认。
颜书鸿从没碰过萨克斯。
可当他的手指贴上冰凉的按键时,一段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是《不了情》,但又不是。
原曲的哀婉缠绵被他吹得慵懒随意,像深夜里某个大排档醉汉的哼唱,又像雨夜叮叮车上,某个乘客望着窗外时无意识的低喃。萨克斯的声音在空旷的游乐场里回荡,撞上摩天轮的钢架,撞上旋转木马的彩漆顶棚,最后落回地面时,己经带上了几分潮湿的雾气。
台下的人安静下来。
摇蒲扇的阿伯停下了动作;咬着冰棍的细路仔忘记了吞咽;金丝眼镜男人的录音机仍在转动,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只有那个马尾姑娘轻轻「啊」了一声。
(西)台下·重逢
曲终时,没有人鼓掌。
寂静持续了整整十秒,然后被阿Paul的一个酒嗝打破。台下重新活了过来,议论声嗡嗡作响。
「你以前是不是在庙街卖过唱?」马尾姑娘问。
颜书鸿摇头。
「奇怪,」她皱眉,「总觉得听过。」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萨克斯在荔园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铜色,像某种沉睡多年后突然苏醒的旧物。
离开时,他在游乐场门口遇见了程美琳。
她倚在一盏坏掉的路灯下,手里捏着一支融化了大半的甜筒。香草冰淇淋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水泥地上积成一小滩乳白色的水洼。
「电视台加班?」他问。
「跟拍荔园最后一个月。」她指了指不远处阴影里的摄影机,又指了指他手中的萨克斯,「没想到撞见你。」
夜风吹过,远处传来摩天轮锈蚀转动的吱呀声。
「那首歌,」程美琳突然说,「像极了小时候我阿婆收音机里漏出来的杂音。」
颜书鸿没说话,只是接过她手里快化完的甜筒,咬了一口。冰淇淋太甜,香精味太重,是那种典型的八十年代廉价甜筒。
「下周三,利舞台,」她突然说,「梅姐演唱会嘉宾临时缺席,我推荐了你。」
甜筒的脆皮在他齿间碎裂。
(五)归途
回程的夜班巴士上,他靠着车窗,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司机两个人。老旧的柴油发动机发出哮喘般的轰鸣,车窗玻璃随着震动嗡嗡作响。
隐约的,他听见身后有人哼着《不了情》的调子,走音走得离谱。
可当他回头——
车厢里空无一人。
只有那把老萨克斯,静静躺在后排座位上,管口还凝着一滴夜露,在街灯的照射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尾声)
第二天清晨,清洁工在荔园旋转木马旁发现了一把萨克斯。
铜管上刻着「1967·HK」,管身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奇怪的是,调音师检查后说——
这把萨克斯,至少己经有三十年没有被吹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