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道的黄昏总是来得匆忙。六点刚过，夕阳的余晖便被林立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亚视大楼的茶色玻璃幕墙上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金色划痕。颜书鸿站在三号录影厂外的走廊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白西装第三颗纽扣——这是穿越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当两个时空的记忆产生重叠，他总会触摸这个微不足道的锚点。
"颜生，饮茶。"
场务阿权递来杯冻柠茶，杯壁凝结的水珠在亚麻西装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颜书鸿道谢接过，吸管搅动时冰块碰撞的声音，与二十年后上海咖啡馆里调酒师雪克杯的声响奇妙地重合。
"程小姐说仲有十分钟开始彩排。"阿权指了指虚掩的隔音门，门缝里漏出零碎的钢琴声，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今日梅姑会来试音，成个厂都紧张到死。"
颜书鸿点头，目光却落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栓上。鲜红色的铁皮箱表面，用白色油漆写着"1985.3检修"的字样。这个细节让他胸口发紧——在他的时空里，这栋大楼早己拆除，原地建起的购物中心喷水池旁，总有个穿旗袍的老妇人在卖白玉兰。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思绪。录音棚双开隔音门被猛地推开，程美琳抱着一摞曲谱疾步走出，杏色西装裙的垫肩在荧光灯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她耳垂上那对南洋珠耳环摇晃得厉害，左颊还沾着半片没擦净的粉底。
"帮帮手！"
她将摇摇欲坠的谱纸堆塞进颜书鸿怀里，浓郁的el No.5香气里混着汗水和油彩的味道。最上方那张《梦里共醉》的乐谱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铅笔批注，副歌部分被画了个哭泣的卡通脸。
"梅姐嫌弦乐太西洋，监制又话不够大气。"程美琳用尾指将散落的发丝勾回耳后，指甲上淡粉色的珠光指甲油己经斑驳，"你作的曲，你话点改？"
颜书鸿刚要开口，录音棚里突然传来刺耳的啸叫声。控制室玻璃后，录音师阿Paul正疯狂摆手，他面前那台Studer A80开盘机像垂死挣扎的野兽般颤抖着，24轨磁带上缠绕出一团乱麻。
"又嚟？今个月第三次啦！"程美琳跺了跺脚，麂皮高跟鞋的细跟在地毯上戳出两个小坑。她转身时，颜书鸿注意到她后颈的发际线处有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物划过——这个细节系统资料里从未提及。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
前一秒还充斥着对讲机杂音和器械嗡鸣的录影厂，突然陷入死寂的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颜书鸿看见程美琳的珍珠耳环在空气中划出两道莹白的残影，像夜航船只突然瞥见的灯塔闪光。
"全体人员保持镇定！"马监制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带着港式英文特有的腔调，"Backup geor十秒启动！"
黑暗中，颜书鸿感觉衣袖被猛地攥住。程美琳的手指冰凉，指甲透过衬衫布料传来细微的震颤。她身上那股混合了发胶、汗水和香水的气息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仿佛黑暗中其他感官都被迫放大了数倍。
"你..."
"嘘——"
程美琳的呼吸喷在他颈侧，温热潮湿如八月的维多利亚港海风。远处传来道具架倒塌的闷响，有人打翻了水杯，玻璃碎裂声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诡异的回音。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自动激活，幽蓝的光标闪烁着提示：【环境光强度2lux，建议启动夜视功能】。颜书鸿眨了眨眼选择拒绝，真实的黑暗反而让听觉愈发敏锐——他能分辨出程美琳腕表秒针的走动声，能听见她吞咽时咽喉细微的颤动，甚至能捕捉到她西装裙腰侧拉链随着呼吸产生的微小位移。
"传说这个录影厂前身是邵氏第三摄影棚。"程美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六七年《倩女幽魂》补拍期间，有个临时演员..."
"咔嗒"。
控制台方向传来机械开关弹起的脆响。老式开盘机突然自行启动，磁带空转的沙沙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程美琳倒吸一口冷气，指甲几乎嵌入颜书鸿的手臂肌肉。
就在这时，萨克斯声响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年代漂洋过海而来，带着老式铝带话筒特有的温暖失真。旋律正是颜书鸿半小时前随手写在餐巾纸上的过渡段，但每个音符都裹着陈年威士忌般的醇厚颤音。最诡异的是，这声音似乎只有他能听见——程美琳仍在紧张地环顾西周，对近在咫尺的演奏毫无反应。
"叮——超自然现象触发。"系统弹窗在视野边缘疯狂闪烁，"建议宿主利用情境提升亲密值。"
颜书鸿突然抓住程美琳的手腕，引着她向声源方向转身："听。"
"什么？"
"降E调萨克斯。"他压低声音，"在吹我们修改的那段旋律。"
程美琳困惑地皱眉，突然瞪大眼睛："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她的瞳孔在应急灯下扩张成两个黑洞，"但控制室里根本没有..."
发电机轰鸣声如野兽般撕破寂静。灯光骤亮的瞬间，萨克斯声戛然而止。控制室里传来阿Paul变了调的尖叫："痴线！二号带自己开始录音了！"
众人冲进控制室时，Studer开盘机的红色录音指示灯仍在诡异地明灭。阿Paul颤抖着按下停止键，倒带时磁带轮转动的吱嘎声让人牙酸。当沙沙的空白音过后，一段清晰的萨克斯独奏从监听音箱里流淌而出，正是黑暗中的旋律。
"冇可能..."录音师的后背衬衫己经湿透，"停电时所有设备都断咗电..."
程美琳抓起AKG监听耳机贴在右耳，听完后缓缓抬头。她眼里闪烁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亢奋的好奇："这是六十年代老的音色。"她声音发紧，"但台里根本没有这种古董乐器。"
马监制擦着汗挤过来："可能系线路串频，上周三厂拍《灵异奇谈》都..."
"不是技术故障。"程美琳打断他，目光钉在颜书鸿脸上，"这是用RCA 44-BX铝带话筒录制的音色，六五年就停产了。"
控制室陷入诡异的沉默。颜书鸿注意到她脖子上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但嘴角却扬起近乎挑衅的弧度。系统提示在视野边缘弹出烟花特效：【目标好感度突破临界值，现为83%】。
"我祖父留过一支37年的。"颜书鸿顺势编织谎言，"战前他在上海百乐门吹爵士..."
程美琳刚要追问，场记突然撞开门："梅姑到咗化妆间，发紧脾气话冇热水冲茶！"
混乱中，颜书鸿落在最后。离开前他瞥见控制台边缘的灰尘上，印着半个模糊的唇印——那位置明明没人靠近过。更诡异的是，当他通过双层隔音玻璃的反射观察时，隐约看见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背影，但眨眼间便消散在电流杂音中。
走廊灯光将程美琳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在转角处突然扭曲了一瞬，像是有什么乐器金属部件反射了一道不存在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