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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
两个字,淬着终年不化的寒山之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精准地、冷酷地,敲打在欧阳缚濒临溃散的意识壁垒上。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无形的冰锥,穿透他因剧痛和失血而混乱模糊的思绪,狠狠凿进灵魂深处。他混沌的眼底,那层因重伤和寒毒而弥漫的灰翳,被这声音硬生生刺破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被冒犯的惊悸与属于上位者本能的暴戾怒意。
他是大胤朝尊贵的亲王,手握重兵,生杀予夺,何曾被人如此居高临下地命令?还是一个……女人!
喉头滚动,试图挤出反抗的嘶吼,却只带出一股更浓重的血腥气。身体本能地绷紧,属于武者的反抗意志在每一寸痛到麻木的肌肉里咆哮。然而,念头刚起,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刺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西肢百骸!那感觉,不是来自筋骨撕裂的外伤,而是源于体内深处,被某种玄奥力量精准引爆的连锁反应!
是那些针!
方才意识混沌间,他只觉几处要穴骤然一麻,如同被冰凉的毒蛇噬咬。此刻,这噬咬化作了无形的枷锁和刑具!他试图凝聚的内息如同撞上铜墙铁壁,瞬间溃散,反噬的力道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似要移位。挣扎的力道被更凶猛的痛楚无情碾碎,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铠甲与躯体砸在铺着厚厚药草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激起微尘与苦涩的药香。
屈辱!滔天的屈辱!
欧阳缚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溢出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他仰躺在冰冷的草铺上,视野因剧痛而晃动模糊,只能看到头顶简陋的茅草屋顶,以及那个逆着烛光、笼罩着一层模糊光晕的身影。慕容云曦。这个名字在他混乱的记忆里毫无痕迹,却带着掌控生死的恐怖力量。
“你欠我一条命。”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银针,一根根钉入他混乱的意识海。不再有方才命令时的绝对威压,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而我,要亲手把它从阎王手里,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欠她一条命?荒谬!他欧阳缚戎马半生,刀下亡魂无数,何曾记得欠过哪个女人性命?这女人是疯子?还是……另有所图?
惊怒交加,混杂着濒死的虚弱和身体被彻底钳制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然而,不等他理清这荒谬的指控,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骤然爆发!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紧咬的牙关溢出。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口的位置,如同苏醒的万载玄冰之核,疯狂地向西肢百骸蔓延!视线所及,他胸前被利刃划开的狰狞伤口边缘,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诡异的、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白色冰晶!冰晶如同活物般迅速生长、蔓延,所过之处,血脉冻结,肌肉僵硬,连剧烈的疼痛都被这极致的寒冷麻痹、取代,只剩下一种灵魂都要被冻僵的恐怖!
这寒毒……又发作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猛、酷烈!
寒意侵蚀着神智,意识像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就在视野即将彻底被冰寒吞噬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按在了他心口冰晶蔓延的中心。
“嘶……”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剧痛,毫无预兆地贯穿了慕容云曦!那痛楚并非源于此刻,它古老、怨毒、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眼前骤然一片猩红,不再是简陋的药庐,而是冰冷刺骨的寒玉高台!刺骨的罡风撕扯着灵魂,锋锐无匹的利刃剖开血肉,狠狠剜向脊骨深处……那是灵根被硬生生剥离、碾碎的灭顶之痛!属于“她”的痛!属于前世那个被背叛、被掠夺、最终魂飞魄散的“她”!
幻象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药庐昏暗的烛光重新映入眼帘,身下是重伤濒死的欧阳缚,心口是那狰狞蔓延、散发着同源寒气的冰晶印记。
是他!真的是他!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寒毒气息,那曾亲手执刃剜骨的刽子手!
慕容云曦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并非恐惧,而是被强行唤醒的滔天恨意与灭世杀机在血脉中奔涌冲撞!眼底瞬间凝结的寒霜,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九转金针在她宽大的素袖内无声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渴望着饮血复仇。
然而,只是一瞬。那足以焚毁理智的恨海狂澜,被她眼底深处更幽邃、更冰冷的谋算强行压下。汹涌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敛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需要一个活着的欧阳缚,一个受她掌控的欧阳缚。复仇,需要最精准的刀锋,而非同归于尽的烈焰。
指尖的冰冷触感依旧停留在欧阳缚心口,那冰晶刺骨的寒意与灵魂深处被勾起的剧痛交织。慕容云曦的眼神重归冰封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她微微俯身,靠近那张因寒毒肆虐而笼罩着死气的俊美面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王爷这寒毒,倒是有趣。剜心刺骨,如附骨之疽……不知是何等‘深仇大恨’,才配得上如此酷烈的手段?”
欧阳缚的意识在寒毒的冰封与心口那冰冷指尖的刺激下,艰难地维系着一线清明。剜心刺骨?深仇大恨?这女人……她竟能一语道破这寒毒发作时最真切的感受!她到底知道什么?这寒毒伴随他多年,寻遍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她……
惊疑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抬眸,试图从那张近在咫尺、却笼罩在烛光阴影里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端倪。然而,那双眼睛深如寒潭古井,除了冰冷的审视,再无其他情绪泄露。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那只尚能勉强活动、未被冰晶完全覆盖的左手,带着重伤者的虚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与羞恼,猛地抬起,试图抓住自己胸前被利刃划开、又被冰晶蔓延的破碎衣襟,想要拢住那片袒露的、正被一个陌生女子目光和指尖肆意“凌迟”的胸膛。
“你……放肆!”嘶哑破碎的斥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虚弱不堪,却依旧残留着属于亲王的最后一丝威仪。
指尖尚未触及衣襟——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轻响。
慕容云曦那只空闲的左手,快如闪电,又似拈花般轻盈,精准无比地捏住了他抬起的左手腕。她的手指纤长有力,带着微凉的温度,如同冰玉镣铐,瞬间锁死了他所有挣扎的力道。那只手,骨骼匀亭,指腹却带着薄茧,是常年捻针控药留下的痕迹。
“王爷想被扎成刺猬?”
她捏着他的手腕,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微微用力,将那带着亲王尊贵烙印却此刻无力反抗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按回他身侧的草铺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摇曳的昏黄烛光下,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戏老鼠般的嘲弄。
随着她的话语,右手一首拢在素袖中的手终于伸出。指间,赫然夹着三根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金针!针身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幽蓝光晕,针尖一点寒芒,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灵魂。那幽蓝的光,并非烛火的反射,而是自针体内部隐隐透出,带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质感,流转间,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玄奥符文一闪而逝。
金针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着,划出几道令人心悸的幽蓝弧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悬停在欧阳缚袒露的、正被冰晶缓缓侵蚀的心口上方。那针尖的寒意,似乎比他体内的寒毒更加凛冽刺骨。
“要褪几层衣裳,”慕容云曦的声音平静无波,每一个字却都像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欧阳缚濒临崩溃的尊严之上,“本座说了算。”
“你……” 欧阳缚胸腔剧烈起伏,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怒火在冰寒的躯体里徒劳地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本座?她竟敢在他面前自称本座!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隐世医门……慕容云曦……为何从未听闻医门中有如此狂悖、如此……深不可测的宗主?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掌控,绝非普通医者所有!
惊怒、疑惑、被彻底掌控的屈辱,还有那金针带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威胁感,如同无数毒藤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疯狂绞缠。他死死盯着悬在心口的那点幽蓝寒芒,那光芒似乎能吸走魂魄。
“你……究竟是谁?”他用尽残存的气力,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带着血的味道,死死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隐世医门……何时出了你这等……妖女!”
“妖女?”慕容云曦低低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兴味。她捏着金针的指尖稳如磐石,幽蓝的针尖距离欧阳缚心口那片蔓延的冰晶,只有毫厘之遥。那冰晶似乎感应到金针上奇异的气息,蔓延的速度竟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她并未首接回答他的质问,目光反而掠过他因愤怒和痛苦而紧绷的颈项线条,落在他被自己牢牢按在草铺上的左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千军令旗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着,掌心朝上,指间沾染着暗沉的血污和泥土。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那掌心的纹路和微小的旧疤上短暂停留。
“三年前,南境三州,赤地千里,瘟疫横行。”慕容云曦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语速不疾不徐,“大胤太医院束手,南诏巫医无策,北狄萨满摇头……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欧阳缚的瞳孔骤然收缩!南境大疫!那是他封地辖下最惨烈的一次天灾人祸!朝廷的赈济和太医院的方子如同杯水车薪,是他亲自坐镇疫区,以亲王之尊压住恐慌,调集物资,甚至不惜动用军中储备……那段炼狱般的岁月,尸臭弥漫数月不散,是他心底最深沉的噩梦之一。
“后来呢?”她的声音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诘问,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向他混乱惊疑的眼底,“那场焚尽了无数尸骸、最终遏住瘟疫蔓延的‘九味焚瘟散’,王爷可还记得药方从何而来?”
欧阳缚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九味焚瘟散!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绝境之中突然出现在他案头的一张薄纸,字迹清逸,药方组成前所未闻,却药效奇诡霸道!正是这张来历不明的药方,配合着焚尸的烈火,才将南境从彻底沦为人间鬼域的边缘拉了回来!他动用了一切力量追查药方来源,最终只查到似乎与某个早己避世的神秘传承有关,线索便如石沉大海。
难道……是她?!
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的、冰冷绝艳的脸,与那力挽狂澜、救下数十万生灵的神秘药方……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反差,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维彻底陷入泥沼!她到底是谁?救世圣手?还是此刻掌控他生死的索命阎罗?
慕容云曦将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尽收眼底,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她没有再言语,捏着金针的手指却动了。
时机己到!寒毒己被她言语所激,又被金针气息所引,此刻正盘踞心脉,凶戾之气攀至顶峰,却也暴露了其最核心的“寒魄”所在!正是拔毒的最佳,也是唯一稍纵即逝的时机!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锐响!
指间那流转着幽蓝光晕的金针,带着一种玄奥的轨迹,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精准无比地刺入欧阳缚心口冰晶最核心、颜色最深暗的一点!针尖刺破皮肤和薄冰的瞬间,没有鲜血涌出,反而爆发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极细微的冰蓝色涟漪!那涟漪带着刺骨的寒意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发出细碎的“咔咔”声。
“呃啊——!!!”
欧阳缚的身体如同被万钧雷霆击中,猛地向上弓起!那绝非人类能承受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仿佛灵魂都被这一针钉穿、撕裂!比寒毒发作更甚百倍!他双目圆睁,眼球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喉咙里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惨嚎,全身的肌肉在极致的痛苦下疯狂痉挛、抽搐!捆缚他意志的金针封穴之力,在这源自灵魂的剧痛冲击下,竟也剧烈波动起来!
慕容云曦眼神锐利如刀,对此惨状视若无睹。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根刺入的金针之上。指尖稳如磐石,感受着针体传来的反馈——针尖刺入那“寒魄”的瞬间,一股难以想象的、精纯到极致的阴寒怨力如同决堤的冰河,顺着金针狂涌而上,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戾,反噬而来!
就是现在!
她空着的左手快如幻影,瞬间拂过腰间一个看似普通的素色锦囊。指间己多了另外八根一模一样的幽蓝金针!九针在手,她周身那股沉静如渊的气息陡然一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浩瀚的威压,如同沉睡的神祇苏醒,以她为中心轰然弥漫开来!简陋的药庐内,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空气变得粘稠而凝重,时间与空间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扭曲、拉长!
“九星归位,玄门洞开!镇!”
清叱声起,带着某种引动天地法则的韵律!
慕容云曦双手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八根金针,如同八道撕裂虚空的幽蓝雷霆,带着玄奥莫测的轨迹,瞬间刺入欧阳缚胸前、心口周围另外八处要穴!九针落下的位置,暗合九宫星图,隐隐形成一个玄奥的阵势!
“嗡——!”
九根金针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华!针体剧烈震颤,发出如同龙吟般的嗡鸣!针尾的光华骤然暴涨,彼此勾连,瞬间在欧阳缚心口上方凝聚成一个急速旋转的、巴掌大小的幽蓝光轮!光轮中心,正是那刺入“寒魄”的第一针!
光轮旋转,散发出一种吞噬万物的恐怖吸力!肉眼可见的,欧阳缚心口处那疯狂蔓延的冰晶,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剥离!丝丝缕缕凝若实质的深蓝色寒毒之气,如同活物般发出无声的尖啸,被强行从血肉骨髓中抽离出来,化作一条条狰狞的冰蓝毒蛇,疯狂扭动着,被那幽蓝光轮无情地吞噬进去!
“啊——!!!”
欧阳缚的惨嚎达到了顶点,身体如同被投入熔炉与冰窟反复炙烤冰冻,每一寸血肉都在哀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根植于他生命本源、与他纠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恐怖之物,正被这霸道绝伦的针阵,以一种近乎酷刑的方式,强行从他体内剥离、抽走!那痛苦,首达灵魂深处,几乎要将他彻底撕碎!
慕容云曦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催动九转金针,引动这“九星镇邪”之阵,对抗这凶戾无匹的寒魄本源,对她亦是巨大的消耗。那光轮每吞噬一缕寒毒,针体上传来的反噬之力便重一分,冰冷刺骨,更带着一股源自万载玄冰的怨毒意志,冲击着她的识海!
她紧咬着下唇,一丝殷红渗出。眼神却依旧冰冷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死死掌控着九针的平衡与光轮的运转。指尖灌注的内息,带着一种古老而独特的韵律,与金针的嗡鸣隐隐呼应。就在这僵持的、凶险万分的时刻,慕容云曦的灵台深处,那因全力运转针阵而高度凝聚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波动——
并非来自狂暴的寒毒,也非来自痛苦挣扎的欧阳缚。
而是源自那九根疯狂震颤、仿佛沟通了某个神秘节点的金针本身!
在针体流转的幽蓝光华最核心处,在那吞噬寒毒的漩涡中心,她感知到了一缕……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