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覆盖了整个八卦岭工业区。那是一连串沉闷而持续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巨兽在低吟,每一声都重重砸在工地的空气中。周海生站在料堆旁,抬手挡了挡眼前飞散的水泥灰,他看着搬运工阿泰一趟趟地抱起沉重的“珠江牌”水泥袋,将它们整齐码放在水泥搅拌机旁。
这袋水泥的封口处有些异样。周海生不动声色地伸手抓起一袋,指尖摸到封口处细密的缝合线,明显比普通的袋装水泥多了一道“双层缝合”。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批特意准备的“加料水泥袋”。他轻轻挑开表层缝线,果然,发现内层藏着一半折叠的千元港币。这批水泥显然是特殊用途的,被夹带的港币藏在袋中仿佛极为自然地伪装成普通货币交易。
袋子的右下角,用褪色的铅笔写着今天气象局发布的一组符号:「3-7-15」。周海生一愣,这是深圳今天早晨发布的台风预警等级(3级,台风临近,7代表具体风速,15则是对应区域编码)。这个细节被标记在此,意味着这场台风不仅仅是一场天气变化,还与这袋水泥的任务相关联。
“这批货真呛人,”搬运工阿泰忽然插嘴,边抹一把黑灰边说道,“厂长昨天说了,这次要掺‘新配方’,还有所谓的‘进口添加剂’。”阿泰特意加重了“进口添加剂”几个字的发音,话语中显然透着试探与隐晦的警告。他的语气故作随意,指甲却在袋子上重重刮了两下,留下一道三长两短的划痕,看似随便的动作,实则暗藏信号——这个划痕,是两人事先约好的暗号,表示这袋水泥有问题,需特殊处理。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汪!汪!”声。周海生回头看见陈卫东的缉私犬,正冲着堆满水泥袋的垛墙狂吠不止。水泥灰在高温中腾起,而那犬只的叫声在水泥灰的气流中显得格外紧张,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电焊弧光从侧面扫来,将它逼退了半步,这动作仿佛也被这工地上的异常动作“惊扰”了。
周海生皱了皱眉,目光始终紧盯着远处陈卫东的目光扫过方向。他意识到,这是行动前的一次测试,而缉私犬对电焊的退避,无疑为这场交易的后续步骤增加了保障——电焊干扰了嗅探犬,而雷雨前的低能见度,将会是计划中最重要的掩护。
离开水泥搅拌机,周海生快步走向工地的一座临时仓库。这座仓库是用工地淘汰下来的旧集装箱拼装而成的,铁门锈迹斑斑到每次开关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某种过时的打字机突然跳出的杂音,为这里添加了更多陈旧的质感。
他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但很快被水泥灰的细粉味掩盖。周海生走到仓库深处掀开一块巨大的防水布,露出码放得整齐的水泥袋。他蹲下身,目光落在排列成行的袋子上——它们看似普通,可第三排第七袋的缝线颜色明显更深。
他轻轻撕开这一袋的表层封线,发现里面的袋表面早己用紫药水浸泡棉线标记,而这种药水显然是周玉兰的手笔。她设计的紫色染料不会立刻显色,但一旦接触空气中的碱性物质,便会显现出血红色,这种标记通常只对知情者清晰可见。周海生站起身,轻轻将布重新掀好,仿佛没有动过。
“化验室昨天取样了。”负责看守仓库的老马忽然出现,递来一份《建材检测登记表》。他的指尖在“抽样检测”栏上停了停,仿佛有所犹豫,而后将表格翻了过去,背面画着一张图,一张关于蛇口码头潮汐变化的图表,旁边还标注了一行字:“检测建议‘成分异常’,可能关联码头货物。”
周海生心中一沉。他扫过那份记录——检测结果“硅酸盐异常”,看似只是水泥成分配比出了小问题,实则可能将此次交易的港币与三洋图纸暴露,他迅速镇定下来,目光扫到窗外。天幕低垂,台风渐近的气息让空气逐渐沉闷粘稠,犹如暴风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此时,码放水泥的袋子似乎微微发胀,发出零碎的“沙沙”声,像倒计时一般,周而复始。
距离临时仓库几步之遥的会计室,铁皮柜如往常一样锁着两本台账。这本是普通的记录册,却也是这场交易中信息的加密场域。周海生抽出《建材检测报告》,用自己特制的笔在7月15日的栏目写下:
“抽样损耗:水泥5袋(检测完毕未回库)。”
但当他翻开复写纸背面时,才显露真实记录:
“2袋改装夹层,藏港币及三洋磁头图纸,走台风应急通道。”
他抬起头,听见一阵轻微的“沙沙”声。那是陈卫东在防火梯上,动作细致如外科手术医生。他蹲下,用一块小型的磁铁在半空中吸附,而空气中悬浮的微小含铁颗粒状水泥粉尘随即被吸附干净。他小心地将其排列开来——当铁屑落在铁板上时,竟显现出深圳地图的轮廓。
周卫东低声笑了笑,抬头道:“水泥的含铁量总是调得恰到好处,每次搬运散落的粉尘,都像在城市地图上作画。”他话锋忽然一转,“可你想过没,如果检疫站重新检测含铁粉尘浓度呢?”
周海生没有回答,目光却落在陈卫东手里的铁屑深圳地图上。这张地图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路线图,而是将建材的搬运路径与深圳关键物流点连接后的交易网络映射图。地图隐含的关键流动交叉点是——蛇口码头、八卦岭保税仓与国贸物流中心,这是周海生等人策划这场水泥港币掩护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台风“珊瑚”登陆的那天,八卦岭工业区一片灰暗。水泥灰在空中疯狂飞舞,仿佛整个工地都浸泡进了一片不断翻搅的灰浆之中。雨水混杂着泥浆,将一切都渲染得模糊不清。
周海生站在抢险车旁,看着最后两袋“特殊水泥”被搬上救援车。他忽然伸手抓住阿泰的手腕,对方的手心里攥着一团湿漉漉的纸团。阿泰在雨声中喊了句什么,把纸团塞进周海生手心。摊开后,这是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千元港币,背面不知被谁用圆珠笔细心地画出了八卦岭工业区的排水管网图。
"知道为什么选今天吗?"阿泰大声喊,声音盖过了雨声,“87年7月21日,深圳发行第一张股票的那天!”
周海生没来得及回应,只听到远处抢险车的尾灯在雨墙中渐渐化作两点模糊的红晕。那红色,既像是未完全干燥的红印泥,又像是股票认购证上圆形的政府印章,象征着这场交易计划最终与地方资本市场的关联。
水泥袋在颠簸中忽然发出一声撕裂的轻响。一股细小的裂缝开始渗出袋口,夹藏在其中的港币暴露出来——雨势越来越大,港币上印刷着的维多利亚港天际线,此刻正在暴雨冲刷中一点点被模糊,最终,那片蓝色背景几乎完全归于灰白一片,像是彻底被消解在这场台风之中。
交易的最后一步,完成在暴雨中的某一次颠簸运输。这批水泥并没有真正被检测或使用,而是在台风应急通道的掩护下,经工业区的排水网络与旧保税仓库的交接,最终在台风过境后以货物损耗的名义消失在记录中。
雨季的残余伴随台风过境逐渐退潮,但这座城市并未因为水的退却恢复平静。交易完成的同时,也是新一轮计划启动的开始。周海生低头将那张画满管网图的港币仔细折叠好,放入了口袋,这是计划的最后一段“可见证据”。
远处,新的工业建筑群正在暴雨后的晨雾中逐步显露轮廓。陈卫东站在一处稍高的地方,注视着远方工业区的光亮逐渐恢复,忽然开口道:“老周,这雨,和1987年的第一张股票一样,总冲刷掉不该留下的痕迹,却带不来更多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