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流民营中己经由官府盖起了些“屋子”,虽说是屋子,也不过是一些土房子,顶上胡乱盖着些茅草和油布,不过也能替他们遮风挡雨,在这正月还能挡住白雪不至于被冷死在外面。
一盏油灯前,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借着微弱的火光照亮手里的针线——她在给自己京营的丈夫缝补大衣。
“吱呀——”
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狂舞,险些熄灭。一个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霜。
那妇人明显有些惊讶,回头看向门口处那个宽大的身影,“当家的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不是说今晚你当值吗?”
男人把门闩插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仿佛将这间小小的土屋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他搬来个木凳到了妇人身边,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缝缝又补补的布包,借着灯火那妇人看到了那布包都包不住的银角。
妇人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丝慌乱取代。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还没碰到那布包,就仿佛被银子冰冷的质感给烫着了似的缩了回来。
“当家的,你……你这是从哪弄来的?莫不是……”她声音发颤,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只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男人。在这乱世,一笔横财往往意味着横祸。
男人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笼统二十一两白银落到了妇人面前的木桌上。
那妇人像被蝎子蛰了般猛地缩回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你是不是疯了?这钱是哪来的?是偷的还是抢的?咱们是流民,不是贼!
男人苦笑了一下,“老子要去扬州了,这是陛下给的买命钱。”
妇人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愣在那里。半晌,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扬州?那不是……官军百姓都撤完了吗?你去那做什么子?"
男人伸出手抚摸着妇人的长发,他猛地想起自己大婚那日妇人也是和现在一样的长发,“那儿地主老爷藏了二十万人,陛下要去救。”
“救?”妇人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可脸上却挤不出半点笑意,只有一片死灰。她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拿什么救?拿你们这些人的命去填吗?扬州城里还有个活人?鞑子的刀不利吗?陛下他……他这是要你们去送死啊!”
男人一边安抚着妇人颤抖的身体一边将自己的语气放轻,“陛下也和我们一起去,而且崇祯时辽东那个烂摊子老子还不是活着回来了不是?从小啊,算命的就说老子命大。”
妇人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那堆白银上,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一把抓住男人粗糙的大手,声音哽咽:"可是……可是万一你这次回不来了怎么办?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
“如果老子真的死在扬州城外了,你就带着那娃子改嫁。”男人的手一僵却又马上恢复了正常,“想老子了就去江边给老子送一壶劣酒来,太好的酒老子喝着硌牙。”
“呸!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妇人猛地推开男人的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我不要你的银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要你活着!”
第二日男人陪着妇人去了秦淮河最繁华的街道亲手为妻子挑选了一个银饰,这是他们结婚数年以来男人唯一送给妻子的礼物:那是一支最简单的银簪,簪头雕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工算不上精细,却在阳光下闪着干净的光。
妇人颤抖着手,将那银簪插进自己有些枯黄的头发里,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她不敢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仿佛那簪子不是饰物,而是一道催命的符咒,时刻提醒着她,这是用自己男人的命换来的。
男人为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买了一个玩具——那是最常见的拨浪鼓。
孩子刚满周岁,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叫着。当那个拨浪鼓在他小手中摇动时,清脆的声音在热闹的街市中显得格外刺耳。妇人听着那声音,心如刀绞——每一声响动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倒计时。
"爹爹要走了,你要乖乖听娘的话。"男人轻抚着孩子的脸颊,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小手紧紧抓住男人粗糙的手指不肯松开,黑亮的眼珠看着他,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同样的场景发生在无数个家庭当中,他们有的“最后一次”相拥入眠,有的上街去买了些一年才能吃一次的肉来举办了南逃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还有的花钱去将在花楼内的老相好赎了出来,即便这样被陪自己去的同僚嘲笑,他们当然知道赎买至少要五十两,但毕竟朱由崧的政令在那——今天的应天府所有事情都要给这群即将战死沙场的士卒让步。那老鸨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