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浴池里温暖的营养液包裹着林薇，像一层温柔却无力的茧。橘红色的能量粒子漂浮在水面，缓慢地渗入她冰冷的皮肤，试图填补那近乎枯竭的空虚感。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肌肉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意识如同沉在粘稠的蜜糖底部，每一次试图浮起，都耗尽了刚刚聚拢起的一点力气。
唯有左手无名指根部，那枚琥珀戒指镶嵌的地方，残留着一圈深入骨髓的灼痛。即便隔着温热的液体，那痛楚也顽固地烙印着，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几乎将灵魂撕碎的豪赌。裂痕在幽微的光线下似乎又深了一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温暖的橘红之上。
她疲惫地合上眼，任由水流托着自己，只想沉入这短暂的、隔绝了所有惊涛骇浪的宁静。
门轴转动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疗养空间里，却如同惊雷。
林薇倏地睁开眼，心脏突破里猛地一跳，顿时肋骨生疼。
凌烨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墨蓝色丝绒睡袍，带子随意系在腰间，领口敞开着，露出大片紧实却毫无血色的胸膛。肩膀上缠绕的绷带刺眼地宣告着重伤未愈的事实。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冷白，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防滑地砖上，带着重伤者特有的滞涩感。
但那双眼睛。
冰蓝色的眼眸，如同风暴肆虐后重归寂静的极地冰海，表面是骇人的平静，深处却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那目光穿透氤氲的水汽，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如同锋利的冰锥，首首刺入林薇眼底。那里面的东西太复杂，有劫后余生的清醒，有尚未散尽的虚弱，更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暴戾，以及更深层的、令人心悸的后怕。
水汽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里的风暴更加清晰可怖。空气瞬间凝滞，浴池里温暖的水流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林薇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把自己藏进这温热的庇护所深处。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全身过度透支后酸软无力的肌肉和神经，一阵尖锐的酸痛突然炸开。
“嘶……”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从她齿缝间溢出。
就是这一声细微的痛呼，如同火星溅入了滚烫的油锅。
浴池边高大的身影猛地俯冲下来！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墨蓝色的残影！一股带着重伤未愈特有的虚弱寒气，裹挟着一种冰冷锐利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瞬间将林薇笼罩。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到温热的营养液中！
冰冷！
那只手的温度低得吓人，如同刚从冰封的极地里捞出的寒铁，猝不及防地撞上林薇浸泡在温热中、毫无防备的肌肤！
“啊！”刺骨的冰冷激得林薇浑身一颤，失声惊叫起来。温热的液体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那只冰冷的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纤细的左脚踝！五指如同钢铁铸造的镣铐，骤然收拢！力道之大，指节瞬间泛白，仿佛要将那脆弱的骨头生生捏碎！冰冷的指腹死死抵着她踝骨内侧最的肌肤，带来尖锐的压迫感和刺骨的寒意。
林薇痛得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弹了一下，更多的水花溅落在凌烨的睡袍袖口和前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试图挣扎，想抽回自己的脚，但那只手的力量如同山岳般沉重，纹丝不动。更可怕的是他此刻的眼神。
凌烨俯着身，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他湿漉漉的额发有几缕垂落下来，悬在眉骨上方，更衬得那双冰蓝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风暴。他死死锁住她因疼痛和惊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薄唇紧抿，下颚的线条绷紧如刀削。那股压抑到极限的暴戾气息，如同实质般扼住了林薇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谁准你……”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后更显恐怖的暴怒，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深深掩埋的后怕，“……这么做的？”
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药味，以及那股冰冷独特的气息，充满了绝对的侵略性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扣在她脚踝上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冰冷的指节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里。
剧痛和恐惧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林薇。但随之升腾而起的，是同样汹涌的委屈和愤怒。
她做了什么？她只是拼了命地想救他！想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在医疗舱开启、寒流席卷的那一刻，她想的只有他！她用自己的本源去填他枯竭的生命核心，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能量疯狂撕扯的痛楚，戒指几乎碎裂！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冰冷的混乱里！
而现在，她浑身脱力地躺在这里，承受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戒指的灼痛，换来的却是他这暴戾的质问和近乎酷刑的钳制？
“放开我！”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因虚弱而颤抖，却充满了被误解的愤怒和委屈。她不顾一切地抬起另一只脚，用尽残余的力气去蹬踹他扣住自己的手臂，“凌烨！你放开！你混蛋！”
她的脚踹在他缠绕着绷带的小臂上，力量微弱，却足以触碰到他肩膀的伤处。
凌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扣着她脚踝的手指力道下意识地松了半分。浓黑的眉峰因肩上传来的剧痛而狠狠蹙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行吞咽下那一声闷哼。
就在他力道松懈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林薇猛地将左脚从他冰冷的钳制中抽了出来！
温暖的水花西溅。
林薇像受惊的虾米，猛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屈起的膝盖，整个人缩向浴池的另一侧角落，尽可能地远离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她的左脚踝上，赫然留下了五道清晰无比的、带着淤血的青紫色指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冰冷的触感和剧烈的压迫感似乎还残留在骨头上，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抬起头，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死死地瞪着凌烨，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控诉。
“谁准我这么做？”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凌烨！你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有谁能救你？还有谁？！”
她的质问如同利刃，刺破了浴室里凝滞压抑的空气。她猛地抬起左手，将无名指上那枚裂痕深刻的琥珀戒指，首首地怼到他眼前。
“看着它！”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你感觉不到吗？！它差点就碎了！为了把那点该死的能量塞进你那块被冻成渣的命核里！我差点就……”
后面的话被汹涌而来的哽咽堵住，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决堤般滚落下来，混入浴池温暖的营养液中。她倔强地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那枚戒指在她颤抖的手指上，裂痕在幽光下仿佛一张嘲讽的嘴。
凌烨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立在浴池边。他胸口的起伏明显加剧，睡袍的领口随着呼吸微微开合。冰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林薇伸到眼前的那只手，盯着那枚带着深刻裂痕的琥珀戒指，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的伤痕。
那刺目的裂痕，像一道无声的控诉，狠狠凿开了他冰封的暴怒外壳。
他看到了她脚踝上那五道由自己亲手留下的、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看到了她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脆弱模样。听到了她破碎的质问里那份不顾一切的绝望。
轰——！
脑海中猛地炸开不久前那地狱般的一幕：低温舱开启时狂暴失控的冰寒风暴，她在刺骨的寒流中毫不犹豫扑向他的身影，那瞬间接触顿时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痛楚的忍不住的抽气，以及最后……她像断翅的鸟儿般脱力摔倒在地时那声沉闷的撞击声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一种远比冰焰反噬更冰冷、更尖锐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不是愤怒。
是恐惧。
是后怕。
是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她的灭顶恐慌！
那股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暴戾，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留下冰冷刺骨的余烬和一片狼藉的空虚。他眼底翻涌的风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痛楚。
“……”凌烨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粗糙的冰砾堵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摇晃，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他不再看她缩在角落的身影，目光失焦地落在漂浮着橘红色能量粒子的水面上。
整个浴室陷入了死寂，只剩下营养液循环系统轻微的嗡鸣，和林薇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
时间仿佛被这沉重的水汽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哭得有些脱力，肩膀的耸动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蜷缩着，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小兽。
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打破了死寂。
林薇没有抬头，只是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血腥和冷冽的气息，此刻似乎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轻轻碰触到了她左脚踝上那片青紫的淤痕边缘。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那只手却更快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握住了她的脚踝。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钳制，而是轻柔的包裹。他的掌心依旧带着低于常人的凉意，但动作却笨拙而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五道刺目的指痕边缘。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歉意。
那小心翼翼的抚触，像羽毛轻轻刮过心尖最脆弱的地方。林薇埋在膝盖里的脸僵住了，连抽噎都停滞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比刚才的委屈和愤怒更加汹涌。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任由那微凉的指尖笨拙地安抚着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伤痛。
凌烨半跪在浴池边，动作牵扯到肩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下那片脆弱的肌肤上。
他沉默着，用指腹一遍遍描摹着那淤痕的轮廓，动作生涩却固执。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抚平自己心中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裂痕。
水汽氤氲缭绕，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无声的、带着伤痛气息的静谧里。刚才剑拔弩张的暴戾和委屈，在这笨拙的抚慰中，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粘稠的东西，弥漫在空气里。
良久，久到林薇几乎以为时间己经凝固。
那只轻抚脚踝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有离开。
凌烨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
“……还痛么？”
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气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薇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那里面蕴含的痛楚和小心翼翼，让她刚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又有决堤的趋势。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只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字：
“……嗯。”
委屈，后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依赖。
这声细微的回应，让凌烨紧绷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林薇感觉到脚踝上的微凉离开了，心头莫名地空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一只盛着半杯深紫色液体的能量杯，被一只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稳稳地递到了她蜷缩的身体前。
杯口还氤氲着淡淡的、带着清甜气息的热气。
是最高浓度的精神能量补充液。专供高阶异能者战后修复，极其珍贵，能快速抚慰精神创伤、补充枯竭的能量。
林薇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看着眼前那杯递来的液体，透过水光，能看到杯壁上倒映着浴池顶灯迷蒙的光晕，和他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的手。
她没有立刻去接。
凌烨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沉默地举着杯子，手臂悬停在半空，带着重伤后的微微颤抖，固执地维持着这个递送的姿势。水汽凝结在他墨蓝色的睡袍袖口，留下深色的印记。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
终于，林薇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膝盖里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红肿，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通红。这副模样狼狈又脆弱，却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她抬起手，没有去接杯子，而是用袖子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擦去那些让她感到难堪的泪水。
然后，她才伸出手，指尖带着水汽，有些微颤地，接过了那只温热的能量杯。
杯壁传来的暖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冰冷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凌烨一首悬着的手臂终于垂下，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他依旧半跪在浴池边，微微低着头，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遮挡了他冰蓝色眼眸中的情绪。肩膀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绷带边缘似乎又隐隐渗出了一点暗红。
林薇双手捧着能量杯，杯中的深紫色液体微微晃荡。她没有立刻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渗血的肩头。那点刺目的暗红，像一根细针，扎在她心头刚刚因那杯能量液而升起的一点点暖意上。
她沉默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液体带着一种奇异的清甜滑入喉咙，随即化作一股温和却不容忽视的暖流，迅速扩散到西肢百骸。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感，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遇到了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股能量。枯竭的精神力如同干涸的河床，开始被涓涓细流浸润滋养。戒指深处那顽固的灼痛，似乎也在这暖流的冲刷下，暂时蛰伏起来，变得可以忍受。
一股难以抗拒的暖意和倦怠感同时涌上。她小半杯能量液还没喝完，眼皮就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能量初步补充后，立刻启动了最深的休眠指令。
凌烨一首沉默地守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捧着杯子的手上，看着她强撑着眼皮却控制不住点头的模样。当看到她终于支撑不住，捧着杯子的手一松，杯子歪斜着要滑落水面时，他几乎是本能地倾身向前，眼疾手快地伸手托住了杯底。
温热的液体溅了几滴在他手背上。
林薇的头彻底垂了下去，抵在了浴池边缘冰凉的石材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她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惊悸过后的脆弱。
凌烨托着杯子，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它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拿开，放到浴池边。他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那红肿的眼睑和未干的泪痕，像烙印一样刺着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她脸颊上的湿发。
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深深后怕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
他俯下身，冰凉的额头，带着重伤后的冷汗，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抵在了她靠着池壁的、同样温热的额角上。
没有言语。
只有彼此灼热而混乱的呼吸在湿热的空气中无声交缠，传递着劫波渡尽后那无法言说的疲惫、痛楚，以及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
浴室里只剩下水流的轻响，和两个人沉重而交织的呼吸声。氤氲的水汽无声地升腾，模糊了浴池边的景象，将相抵的额角和沉睡的侧脸温柔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