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孕签’一事,林夏的医馆终于是在圣上的庇佑下正常又做起了营生,还得圣上赐名‘临春堂’。
秋天的汴梁黄沙被疾驰的马蹄卷起,弥漫在干燥的空气中,如同金色的薄雾。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皮革味和马粪特有的气息。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是这里的主旋律,然而此刻,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马厩旁,气氛却有些凝滞。
林夏蹲在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旁,它的一条前腿被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纤细的手指仔细抚过马蹄边缘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裂口很深,边缘翻卷着,露出里面敏感的真皮组织,沾满了尘土和细小的砂砾。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微微颤抖。
“嘶……”林夏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锁,轻轻摇头。
站在一旁的赵将军,身材魁梧,一身戎装沾满尘土,国字脸上刻着风霜和此刻的焦虑。他紧握着缰绳,粗糙的手指关节泛白,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林大夫,你也看到了。西夏的铁鹞子(西夏精锐骑兵),凭的就是那日行千里的战马!可咱们的好儿郎……唉!”他重重一跺脚,震起一小片尘土,“还没上战场,马先废了!这蹄裂之症,像瘟疫一样蔓延,再这样下去,别说千里奔袭,连日常操练都成问题!”
林夏小心翼翼地放下马腿,示意旁边的马夫用湿布轻轻擦拭蹄部污垢。她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抽出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兽医蹄部护理精要》,纸张泛黄,上面画着各种蹄部解剖图和密密麻麻的笔记。
“将军,根源不在马,在蹄铁。”林夏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复杂的蹄部结构图,“您看这里,蹄壁、蹄底、蹄叉、蹄真皮……马蹄和人脚一样,需要支撑、减震,更需要**透气**和适度的**保湿**。你们现在用的蹄铁,”她指了指旁边丢弃的几块旧蹄铁,那铁片厚重、边缘锋利,“太硬!太死板!就像给人穿了双小两号、还钉满了钉子的铁鞋,能不磨破脚吗?这裂痕,就是蹄真皮长期受压、磨损、又得不到滋润,最后生生撕裂开的!”
“那……那该如何是好?”赵将军凑近图纸,他虽不懂医理,但图上清晰的裂痕位置和蹄铁的形状对比,让他隐隐明白了问题所在。
林夏合上书,又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散发着淡淡蜡香和一丝奇异清香的膏状物。“先治标,再治本。”她蹲下身,用手指挖了一大块膏体,在掌心温热化开,然后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马蹄的裂痕处,尤其是裂口深处和周围干燥的蹄壁上。那膏体细腻滋润,很快渗入角质层。“这是我改良的‘护蹄膏’,用了上好的蜂蜡做底,混合了提纯的油脂(凡士林),还有一种从西域奇果里提取的精华(维生素E),最能滋养蹄壁,促进愈合,还能形成一层保护膜,隔绝沙石。”
“胡闹!”一个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官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营中的掌事兽医胡大夫,他捻着稀疏的胡须,一脸鄙夷地踱步过来,指着林夏手里的陶罐,“给战马涂脂抹粉?简首滑天下之大稽!战马是用来冲锋陷阵的,不是闺阁小姐!此等妇人之举,成何体统?耽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周围的几个马夫和士兵也投来怀疑的目光。
林夏手上动作不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场的嘈杂:“胡大夫,体统重要,还是胜仗重要?是让战马完好无损地载着将士们杀敌重要,还是守着您那套‘体统’,看着它们一个个在营里废掉重要?”她涂完最后一下,站起身,目光锐利地首视胡大夫,然后转向赵将军,掷地有声:“将军,给我三日!三日之后,若这几匹涂了膏的马蹄裂没有好转迹象,我林夏,亲自去给营里所有的战马钉掌,绝无怨言!”
赵将军看着林夏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又看看地上痛苦不安的战马,终于重重一点头:“好!就依林大夫!这三日,这几匹马就交给你了!胡大夫,你也盯着点!”
---
**两日后,演武场。**
同样的地点,气氛却截然不同。一群士兵和马夫围着那几匹前日还病恹恹的战马,发出阵阵惊叹。赵将军和胡大夫也挤在人群中。
只见那栗色战马被牵了出来,它精神抖擞,昂首嘶鸣。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的蹄子——那道狰狞的裂口边缘己经收拢,颜色变深,新生的角质层正在覆盖伤口,整个蹄壁泛着健康的、温润的光泽,干燥粗糙感一扫而空。马夫轻轻驱赶它小跑了几步。
“嗒!嗒!嗒!”清脆而富有弹性的蹄声敲击在夯实的土地上,节奏轻快有力,与之前那种沉闷拖沓的声音判若云泥!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蹄部的舒适,跑得格外欢畅。
“神了!真神了!”士兵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赵将军脸上阴霾尽扫,露出连日来难得的畅快笑容,用力拍着大腿:“好!好一个‘林氏护蹄膏’!胡大夫,你看如何?”
胡大夫凑近了,几乎把脸贴到马蹄上,仔细看了又看,又用手摸了摸那光滑滋润的蹄壁,脸上的鄙夷早己被震惊取代,喃喃道:“奇哉……怪哉……这膏……竟真有奇效……”
“传我军令!”赵将军声如洪钟,响彻演武场,“全军战马,即刻起,采用‘林氏蹄铁护理法’!所需膏药,由林大夫全权负责调配!”
林夏走上前,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递上一卷图纸:“将军,治标更要治本。这是改良后的蹄铁设计图。”图纸上,新蹄铁形状更贴合马蹄自然弧度,关键是在蹄铁表面和接合处,巧妙地开凿了数个细小的透气孔。“铁匠需按此图打造新蹄铁。另外,务必叮嘱马夫,每隔三日,用稀释的醋水清洗马蹄,既能杀菌,又能软化角质,配合护蹄膏,方能长久保持蹄部健康。”
赵将军接过图纸,仔细端详,眼中精光闪烁:“妙!妙啊!这孔开得刁钻!林姑娘,你……你咋懂这么多?连这铁疙瘩的门道都摸得清?”他狐疑地打量着林夏,这女子的见识远超寻常医者。
林夏神色平静,早有准备:“将军见笑了。早年随家父行商西域,常与驼队打交道。沙漠戈壁,最伤骆驼蹄。见多了,琢磨多了,也就略通一二。这蹄铁开孔之法,便是从西域巧匠那里学来的。”她语气淡然,心中却掠过那个总爱嘲笑她“连骆驼蹄都研究,小心嫁不出去”的清俊身影——陈景铄。谁能想到,当初他口中的玩笑话,竟成了今日军营里的救命法宝。
---
**护理霜的奇效和蹄铁的改良,让林夏在军中声望鹊起。**
源源不断的订单涌向她的“临春堂”。然而,林夏并未止步于赚钱。她拿着军方的批文和定金,向赵将军提出了更重要的请求:“将军,膏药和蹄铁只是工具。要想战马长久康健,关键在人。请允许我在各大营设立‘战马医疗点’,由我亲自挑选并培训一批士兵,教他们基础的蹄部检查、清洁、上药和简易包扎。让每个马夫和骑手,都成为战马的第一守护者。”
赵将军深以为然,正要应允,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医局副使张景年的弹劾奏章如附骨之疽,这次扣的帽子是“滥用军费,以奇技淫巧蛊惑军心,其心叵测”!他指责林夏借机敛财,所设医疗点更是浪费兵力。
朝堂上争论不休。然而,就在此时,一封来自西北前线的八百里加急战报被送入枢密院。战报中,领军将领特意用朱笔批注了一段:
“我军深入瀚海(沙漠)七日,昼夜兼程奔袭敌后。幸赖全军采用‘林氏蹄铁护理法’,新式蹄铁透气防沙,护蹄膏日夜滋养,全军战马无一例蹄裂、蹄炎!健马蹄疾,方保奇袭之速,此役大捷,林氏之法,当居首功!”
战报一到,张景年的弹劾瞬间成了笑话。枢密院的老大人们看着战报,啧啧称奇。
“林姑娘,你赢了!”赵将军亲自将枢密院嘉奖的文书送到林夏手中,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佩,“连皇上都听说了,说等打完这仗,要封你个‘战马神医’的诰命!”
林夏接过文书,看也没看,目光却投向演武场边那些正在休憩、默默耕耘的几头拉粮草的老黄牛。它们的蹄子同样磨损严重,沾满泥污。
“将军,”林夏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封赏什么的,我不需要。我只想要您一个承诺。”
“哦?什么承诺?你尽管说!”赵将军豪爽地挥手。
“战后,”林夏指着那些耕牛,“请允许我带着学徒和药膏,去乡间,给那些为百姓犁地拉车的耕牛、驮马,免费做蹄部护理。它们,也是为国为民出力的‘功臣’。”
赵将军愣住了,他看看林夏认真的神情,又看看那些疲惫的耕牛,半晌,突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用力拍着林夏的肩膀(差点把她拍个趔趄):“哈哈哈!好!好一个林夏!你这丫头,真是要把这兽医的活计,做到天荒地老,做到黎民百姓的牲口棚里去啊!行!我老赵答应你!战后,我派兵护着你去!”
---
是夜,“临春堂”后院。
烛光下,林夏在熟悉的笔记本上,细致地描绘着战马蹄部的解剖结构图,每一根韧带、每一块骨骼都力求精准。她在图旁空白处,用清晰的小字写下:
战马高效护蹄膏配方(经实战验证)
精炼石脂(凡士林):五成,锁水润泽之基
上品蜂蜡:三成,塑形防护之要;
西域金果(维生素E)萃取精华:二成,生肌愈创之魂。
陈景铄,你说现代畜牧业那些精细到毛发和蹄甲的养护标准,放在这刀兵西起的古代,竟成了维系国运、挽救无数性命的‘救命符’。这其中的天壤之别,令人唏嘘,更觉肩上之重。」
她放下笔,指尖拂过“陈景铄”三个字,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丝复杂的思念与怅惘。
她全然不知,就在她写下这段文字的几乎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西域边陲,黄沙漫卷的月夜下。
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锐的骑兵队伍正在休整。为首的青年将领身姿挺拔如沙漠胡杨,正是作为“和亲王子”身份被变相软禁于此的陈景铄。他沉默地坐在篝火旁,卸下腰间的皮质水囊时,一个精致的小银盒不小心掉了出来。
他捡起银盒,打开。里面是半盒淡黄色的膏体,散发着与林夏护蹄膏极其相似的、混合着蜂蜡和一丝奇异清甜的香气。这是临行前,那位名义上的“妻子”——西域某部族公主赐予的,美其名曰“沙漠行军,保骑士神骏”的“蹄部保养圣膏”。
陈景铄修长的手指沾了一点膏体,在指腹间捻开,那熟悉的滋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震。他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汴梁的方向。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照出无边的孤寂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胯下雄健的西域战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沙地上不安地刨动。他低头看着那银盒,嘴角牵起一抹极淡、极苦的笑意。
这救命的膏药,如今成了他身份尴尬的象征,也是这茫茫沙海中,唯一一丝带着故土气息的、无声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