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应到了云无尘的存在和铜铃的共鸣，柳笛声戛然而止。
那高大的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
月光下，云无尘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确实是一张如同老树盘根般的脸，沟壑纵横，深褐色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她的眼睛很大，占据了脸上相当一部分，眼白是浑浊的黄色，瞳孔却是深邃的、如同千年古潭般的墨绿色。那眼神中没有凶戾，只有无尽的疲惫、深沉的悲伤，以及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仿佛承载了万古的哀愁。
她看着云无尘，墨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一丝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并未攻击，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柳笛。
“你……是来带走他们的吗？”一个苍老、沙哑、如同枯枝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云无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拱手道：“贫道云无尘，为村中失踪婴孩而来。敢问……前辈如何称呼？为何将这些婴儿带至此处？”
高大的身影——姑且称之为“柳姥姥”——沉默了片刻，墨绿色的眼眸望向沉睡的婴儿，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如同最慈祥的长者。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其中一个婴儿的脸颊，那婴儿在睡梦中竟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带他们来？”柳姥姥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是他们……自己‘来’了……或者说，是他们的魂，快散了，循着最后一点生气，飘到了我这老树根下……”
她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婴儿：“这个娃儿，娘胎里带了弱症，生下来就没哭过一声，心脉微弱如游丝，村里的郎中都说活不过满月……是他爹娘，把他悄悄放到了岗子边，盼着山神开眼……”
她又指向另一个：“这个女娃，生下来浑身青紫，气息时断时续……她奶奶用土法子捂了三天，不见好，眼看就要断气……是她娘，哭着抱到我这老树根下磕了头……”
柳姥姥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诉说着每一个婴儿背后令人心碎的故事——先天不足、重病难医、被绝望的父母或亲人遗弃在乱葬岗边缘，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们……本不该死。”柳姥姥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他们那么小，那么干净……对这世间还一无所知……我活了太久，见过太多生死，可看着这些还没睁眼看看这山、这水、这花……就要消散的小小魂灵，我这颗老树心……还是会痛啊……”
她枯枝般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截放在摇篮边的指骨：“我不是邪祟……我只是一株……活得久了些，沾了点地气的老柳树精……或者，按你们人的说法，叫‘山魈’？我救不了他们的命……我这点微末的草木精气，只能勉强吊住他们最后一口生气，护住他们那一点纯净的魂灵不散……让他们在走之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听听山风……闻闻草木香……而不是在冰冷的绝望里挣扎着咽气……”
“那笛声……”云无尘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笛声……”柳姥姥拿起那支简陋的柳笛，眼神悠远，“是安魂的调子……也是……聚灵的引子。这黑风岗阴气重，死气沉，怨魂野鬼也不少……我用笛声安抚他们，也汇聚一点月光精华和地脉里残存的稀薄灵气，滋养着这几个娃儿……让他们……走得暖和些，安稳些……”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这指骨……是他们身体彻底衰竭、生机断绝时，自然脱落的一点……残骸……是他们来过这世间的……一点印记……我留着，是想等他们的魂……真的安息了……再找个好地方埋了……”
真相竟是如此！云无尘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与敬意。这被村民恐惧咒骂的“黑姥姥”，竟是这片死寂之地最后的守护者，用她微薄的力量和深沉的爱，为这些被遗弃的小生命，撑起一方安宁温暖的港湾，送他们最后一程。
“村里的人……他们不知道……”云无尘叹息。
“知道又如何？”柳姥姥墨绿色的眼中泛起一丝悲凉的自嘲，“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盘踞在乱葬岗、面目可憎、会抓小孩的‘黑姥姥’……几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吗？我习惯了……只要这些娃儿……能少受点苦……就好……”她看着摇篮中沉睡的婴儿，眼神温柔得像月光下的深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