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跟着江蔓学了数月,刻刀下的野菊己初显灵气,连最考验功夫的花瓣卷边,都能顺着木纹自然舒展。江蔓终于能松口气,这天刚教小林打磨一支檀木发梳,就见师父周生提着竹篮进门,篮里是张师母新烤的蔓越莓饼干,甜香混着工作室的木屑味,漫出股熨帖的暖意。
“小林这手艺,眼看就能独当一面了。”周生放下篮子,拿起案上的檀木发梳端详,指腹着梳齿间的弧度,“我这老头子,总算能歇口气喽。”从前他总怕江蔓撑不起工作室,天天雷打不动来盯岗,磨木坯、选木料的活抢着干,如今见小林能稳稳接下日常订单,才真正调成了“搭把手”的模式。
江蔓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饼干:“师母的手艺又精进了,咖啡店生意怎么样?”周生咬了口饼干,眼睛弯成月牙:“你师母那人,做什么都较真,咖啡豆要自己烘,拉花得练到杯杯一样才肯给客人上。昨天还念叨,靠窗的位置该摆几盆野菊,让我来问问你哪儿能挖着。”
话音刚落,木门“吱呀”被推开,一阵风卷着槐花香闯进来,吹得案台上的木屑簌簌打转。秦清微扬着手里的电脑:“你这手艺再藏着,可就辜负那些追着问木簪的人了!”
屏幕上是她连夜做的网店策划,首页用的是江蔓走秀时的照片——改良汉服裙裾展开,野菊刺绣在聚光灯下泛着光,发间的木簪被特意圈了红框。“你看,”她滑动鼠标点开后台私信截图,“多少人问能不能定制刻字,还有人发了外婆传下来的旧银簪,想找你补刻朵配得上的花。”
江蔓指尖捏着半块饼干,目光落在屏幕里的野菊木簪上,恍惚想起走秀谢幕时,聚光灯打在发间的温热。她转头看向小林,小伙子正对着旧铜锁的照片描纹样,铅笔勾勒出的细碎菊瓣,像揉碎的月光铺在纸上。
“开网店倒也行,”她咬了口饼干,蔓越莓的酸甜混着木屑香漫开来,“只是定制和修复的活儿,得跟客人把细节抠细了。”
秦清微早把流程理得明明白白,点开表格给她看:“我列了问询清单——木料偏好、刻字内容、旧物破损处的特写要求,连‘是否介意保留自然结疤’都写上了。你瞧这位,”她指着一条私信,“想给新婚的妹妹刻对桃木梳,要求‘梳齿根根带点弧度,像衢州河边的芦苇’,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跟着料子性子来吗?”
周生在一旁转着檀木发梳搭话:“我看行。前阵子老王拿来他父亲的砚台,想刻圈竹纹配砚边的云纹,你当时画了三张草图才定下来,这股较真劲儿,放网上准能让更多人瞧见。”
小林停下笔,脸颊泛红:“江老师,我能试试拍细节图吗?我学过点构图。”他指了指案台角落的柔光箱,“昨天我把刻坏的野菊簪插在野菊丛里拍,清微姐说看着像从土里刚长出来的。”
江蔓望着小伙子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初学刻木时,周生也是这样,任由她把整块黄杨木刻得七零八落,只说“错了才知道哪刀该轻哪刀该重”。她点了点头,秦清微立刻欢呼着打开相机:“先拍你那支野菊木簪当样品,光线从左上方打,能显出花瓣的立体感。”
网店开张那天,周生特意从花店搬来两盆野菊,摆在工作室窗台上当背景。第一个订单来自新疆,客人寄来块沙漠胡杨木,想刻片叶子,“要带着点被风沙吹过的糙劲儿”。江蔓握着木料时,小林己调好了灯光,镜头里胡杨木的纹路像条蜿蜒的河,正等着刻刀在上面开出花来。
修复旧物的包裹渐渐多了。有姑娘寄来母亲的嫁妆镜,镜框上的缠枝莲断了半朵,江蔓对着照片琢磨两天,在断口处补刻了片半卷的荷叶,刚好接住垂下来的莲瓣,像风刚吹过,花瓣正往叶上落。寄回去时,姑娘发来段视频,镜里映着她笑出的泪:“摸着那新刻的木头,像摸到了妈妈年轻时的温度。”
这天傍晚,小林抱着手机跑过来,声音里带着雀跃:“江老师,有人晒单了!说您刻的野菊书签夹在书里,翻页时能闻到木头的香,像把衢州的秋天藏进了书里。”
江蔓正给一支旧银簪补刻菊蕊,刻刀尖沾着银粉,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抬头看向窗台,两盆野菊对着夕阳,花瓣上的绒毛镀着金边,像极了周时谦送的那束。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是周时谦发来的照片——训练场边的野菊丛里,插着支他用树枝刻的简易簪子,歪歪扭扭,花心里却刻着个小小的“蔓”字。
配文只有一句:“网上的野菊开得好,地里的也没偷懒。”
江蔓笑着回复,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网店图标,那里的野菊木簪正迎着虚拟的阳光,把衢州的风,轻轻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衢州的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儿落下来,给工作室的木门镶了层白边。江蔓锁门时,指尖被冻得发红,刚呵出一团白气搓了搓手,转身就撞进个熟悉的怀抱。
黑色大衣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气,却掩不住那股她记了一百零八天的硝烟味。江蔓的手还僵在门把手上,鼻尖先酸了——这人肩上落着的雪,化了小半,濡湿的布料贴着旧伤处,和她无数次摸过的制服后背一模一样。
“周时谦?”她的声音裹在雪风里,发着颤。
他收紧手臂,下巴抵在她发顶,胡茬蹭得她额角有点痒:“刚下火车,孟野说你这阵子忙得连视频都没时间接。”怀里的人瘦了点,肩胛骨硌得他心疼,“网店订单多到要连夜赶工?”
江蔓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抱住他,脸埋进他胸前的衣襟,雪水混着眼泪往布料里渗:“你怎么不提前说……”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保温杯,塞到她手里——温热的,是她爱喝的姜枣茶。
“想给你个惊喜。”他低头时,睫毛上的雪粒掉进她衣领,凉丝丝的。
江蔓吸了吸鼻子,才发现他身后还立着个行李箱,边角磕得掉了漆。她想起网店后台那些催单的消息,还有案台上堆着的待修复的旧物,忽然有点委屈:“订单太多了,我本来想……”
“我知道。”他替她擦掉眼角的雪泪,指腹带着冻疮的红,“小林把你熬红的眼睛拍给我看了。”他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钥匙扣——比上次刻坏的那枚精致些,野菊花瓣围着两个小人,这次没歪,“在火车上刻的,算赔罪。”
雪下得密了,落在两人肩头沙沙响。江蔓捏着那枚钥匙扣,忽然笑了——一百零八天的想念,原来都藏在这带着体温的刻痕里。她拉着他往巷口走,雪地里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师母的咖啡店开了暖气,我请你喝她新学的热可可,上面拉的野菊,比你刻的好看。”
他任由她拽着,脚步却故意放慢些,好让她踩着自己的脚印走。风雪里,保温杯的暖意顺着掌心漫上来,江蔓忽然想起网店最新的评价——有个客人说收到的野菊木簪上,结疤处被刻成了颗小太阳。
推开咖啡店的门,暖烘烘的香气混着咖啡豆的焦香涌出来,把满身风雪都挡在了门外。师母正低头给杯子拉花,奶泡在褐色的热可可上旋出朵野菊,听见动静抬头,手里的拉花针“当啷”掉在吧台上:“时谦?你怎么回来了!”
周生从靠窗的位置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半杯黄酒,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子:“小子可算来了!我这就叫你师母加两个菜,咱爷俩喝几盅!”说着就往吧台走,胳膊却被师母一把拽住。
“你添什么乱,”她瞪了周生一眼,又朝江蔓和周时谦使眼色,“没瞧见孩子们刚见面?时谦一路风雪来的,先喝杯热的暖暖身子。”她把刚做好的热可可往周时谦面前推,杯沿的野菊拉花颤巍巍的,“快坐快坐,我去后面看看烤好的曲奇。”
周生还想再说什么,被张师母半拉半拽拖进了后厨,临了还回头朝周时谦挤眼睛。
江蔓脸颊发烫,把保温杯放在桌上,指尖还能摸到周时谦留下的温度。周时谦看着她泛红的耳根,拿起那杯热可可,用勺子轻轻碰了碰奶泡野菊:“师母这手艺,比我刻木头强多了。”
“她呀,”江蔓笑了,“为了练这拉花,前阵子把牛奶都倒了半桶,说要和我刻的木簪比个高低。”窗外的雪还在下,玻璃上凝着层白雾,把街景晕成了模糊的水墨画。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是支桃木书签,上面刻着片松叶,叶尖卷着点雪,背面刻着个极小的“谦”字。“网店忙的时候刻的,”她有点不好意思,“没刻野菊,怕你在队里戴着不方便。”
他接过书签,指腹蹭过那道浅浅的刻痕,像摸到了她熬夜时落在木头上的体温。“怎么会不方便,”他把书签塞进制服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下次出任务带在身上,就像你在旁边看着我。”
后厨传来周生的嘟囔声,大概是被张师母训了,声音越来越远。周时谦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冻疮还没好,却烫得惊人:“等开春,我陪你去京州看门面。”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按你说的,门口摆两盆野菊,像衢州这样的。”
江蔓望着他眼里的光,像看到了衢州雪后初晴的太阳。吧台的收音机里正放着戏曲,咿咿呀呀的调子混着咖啡香漫开来,她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空耗时光——就像窗台上那两盆枯了的野菊,只要根还在,开春总会冒出新绿,带着风雪里攒下的劲儿,往高处使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