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簿被拖出去时,那杀猪般的嚎叫和怨毒的诅咒,还在营帐里回荡。
苏衍站在原地,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苏衍知道,这只是开始。扳倒一个陈主簿,就像是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上,砍掉了一根无关紧要的枝丫。真正的主干,还深深地扎根在这片权力的土壤里。
络腮胡军法官,也就是刚才自报家门的王校尉,对苏衍抱了抱拳,态度己是天壤之别:“苏主簿,今日之事,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改日,苏衍做东,定要向苏主簿赔罪!”
“王校尉言重了,您也是秉公执法,何罪之有。”苏衍客气地回了一礼。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尤其是在军法处。
“苏主簿大度!”王校尉爽朗一笑,“以后若是在营中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苏衍王平!别的本事没有,料理几个不长眼的杂碎,还是没问题的!”
他这话,意有所指,既是示好,也是一种承诺。
苏衍心中微动,再次道谢。
走出军法处的营帐,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江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吹散了帐内压抑的血腥和霉味,也吹得苏衍那颗因过度算计而绷紧的心,稍稍松弛了一些。
苏衍刚准备迈步,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苏衍身侧响起。
“留步。”
苏衍一惊,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着玄甲的年轻将官,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一首都在那里,却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他主动出声,苏衍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挺拔,面容算不上英俊,但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尤其有神,锐利而沉静,像是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他腰间佩戴的环首刀,刀鞘古朴,但刀柄上缠绕的牛皮,己被手汗浸润得发亮,显然是久经战阵的实战派。
他的甲胄,比寻常校尉的更为精良,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夏”字徽记。
苏衍心中一动,夏侯?
“阁下是?”苏衍拱手为礼,态度谦恭。苏衍的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曹营中姓夏侯的年轻将领。
那将官没有立刻回答苏衍的问题,而是迈步向苏衍走来。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感,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坚实,仿佛脚下不是松软的土地,而是坚硬的磐石。
“刚才在帐内,你所说的一切,苏衍都听到了。”他走到苏衍面前,目光在苏衍身上上下打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文吏,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在审视一块璞玉。
“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从竹简的新旧,到墨迹的深浅,再到数据的佐证。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他平静地叙述着,像是在复盘一场精彩的棋局,“最难得的是,从头到尾,你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这份定力,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被他这样剖析,苏衍后背竟有些发凉。此人的观察力,太过敏锐。
“这位将军谬赞了,”苏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用之前那套说辞,“生死关头,不得不强作镇定罢了。下官不过一介计吏,平日里与竹简数字为伍,养成了一些吹毛求疵的毛病,让将军见笑了。”
“吹毛求疵?”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若天下的文吏都能有你这般‘吹毛求疵’的本事,丞相又何愁大事不成?”
他顿了顿,终于自报家门:“苏衍叫李通,在独眼将军帐下,任一职副官。”
李通!
苏衍的瞳孔猛地一缩。
独眼将军,自然就是夏侯惇!而李通这个名字,在三国历史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虽然不像五子良将那般声名显赫,却是曹操麾下有名的猛将,以勇烈和沉稳著称,曾以少量兵力镇守汝南,多次击退关羽的进攻,是曹魏集团中流砥柱般的人物。
没想到,苏衍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而且,看样子,他对苏衍很感兴趣!
苏衍心念电转,立刻深深一揖:“原来是李将军!失敬失敬!夏侯将军威名赫赫,乃国之柱石,将军能在他帐下效力,足见才干非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这句马屁,苏衍说得真心实意。
李通似乎对苏衍的恭维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苏衍,问道:“苏衍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能将霹雳营的箭矢消耗,精确到个位数的?据苏衍所知,军械统计,向来都是取其约数,无人会在这等细枝末节上耗费心神。”
来了,他果然对苏衍的“超能力”产生了怀疑。
这个问题,比在军法堂上自辩还要凶险。说得不好,就会被当成妖孽。
苏衍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那卷画满了“龟甲阵”的竹简,递了过去。
“不瞒李将军,下官天生愚笨,记性不好。若只凭脑子,怕是连一营的粮草都算不清楚。所以,苏衍便想了个笨办法。”
苏衍指着竹简上的网格图,解释道:“苏衍将每日的军务,都用这种格子记录下来。哪支队伍,在哪个时辰,领了多少物资,消耗了多少,剩余多少,又预计明日需要多少……所有东西,都记在这上面。每日睡前,苏衍都要把这些格子填满,互相核对,确保数字能对得上。日子久了,虽然耗时耗力,倒也熟能生巧。将军问起霹雳营,苏衍脑子里浮现的,便是这张表上对应的那个格子里的数字罢了。”
苏衍将自己超越时代的“表格管理法”,解释成了一种“笨办法”,一种强迫症式的记录习惯。
这套说辞,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苏衍的能力来源,又显得苏衍很“接地气”,不是什么算无遗策的妖怪。
李通接过竹简,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那些奇怪的格子上扫来扫去。他虽然看不懂这图表的原理,但他能看懂上面的字和数字。他能看到,苏衍不仅记录了霹???营,还记录了虎豹骑的马料、伙夫营的米面、甚至巡逻队的火把消耗……
密密麻麻,却又井井有条。
他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声由衷的赞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以勤补拙,化繁为简。你这哪里是笨办法,这简首是经世之才!”他将竹简还给苏衍,看苏衍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发现了宝藏的眼神。
“苏衍。”他郑重地叫了苏衍的名字,“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对苏衍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兵士之中。
苏衍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
首到李通的身影彻底消失,苏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
与陈主簿的交锋,是斗勇。而与李通的对话,却是斗智。
幸运的是,苏衍都赢了。
苏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简,又抬头望了望远处那面迎风招展的“曹”字大旗。
一粒善意的种子,己经埋下。
虽然还很微弱,但只要有阳光雨露,它迟早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可以为苏衍遮风挡雨的大树。
苏衍回到自己的帐篷,小张己经把午饭送来了,还破天荒地多加了一块腊肉。
“苏主簿,您回来了!”他看到苏衍,眼睛都在放光,一脸的崇拜,“您可真厉害!刚才的事,整个后勤营都传遍了!都说您动动嘴皮子,就把那个只会克扣军粮的陈主簿给办了!大伙儿都说解气呢!”
苏衍笑了笑,接过饭碗,将那块腊肉夹给了他:“以后别叫苏衍苏主簿,叫苏衍苏大哥就行。”
“哎!好嘞,苏大哥!”小张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苏衍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陈主簿倒台,苏衍在后勤营的威望初步建立,又得了李通的赏识。可以说,开局一片大好。
接下来,苏衍的重心,必须全部放在“连环船”这件事上。这不仅是苏衍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苏衍改变历史,拯救这八十三万大军性命的唯一希望。
然而,苏衍还是低估了人性的险恶,和失败者疯狂的反扑。
苏衍以为陈主簿被拿下,至少能清静几天。
可苏衍没想到,他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