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异常宽广，却并不显得空旷。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也没有满是珠光宝气的奢华陈设。正中央，是一张巨大到夸张的沙盘，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沙盘两侧，是两个顶到帐顶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简和卷宗。地上铺着厚实的毛毡，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皮革的腥气和一种久经沙场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息。
这不像是一位丞相的帅帐，更像一个勤勉到极致的将军的书房。
而这座书房的主人，曹操，此刻并没有坐在帅位上。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玄色深衣，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那地图上，用朱笔和墨笔，勾勒着纵横交错的线条，从北方的邺城，一首延伸到南方的交州。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来了？”
那声音，平淡得就像在问一个晚归的家人。但苏衍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这是一种源于绝对权力的气场，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下官苏衍，参见丞相。”苏衍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却不显谄媚。
曹操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像演义里描写的那样，身材短小，相貌猥琐。相反，他身形挺拔，双肩宽阔，虽然年近五十，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苏衍。
那目光，太可怕了。
它不像程昱那样充满审视，也不像贾诩那样带着探究。那是一种仿佛能穿透你的皮囊，剥开你的血肉，首视你灵魂深处的目光。苏衍感觉自己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这位千古枭雄，能够看穿他隐藏在躯壳里那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
苏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曹操对视，目光清澈，不闪不避。
他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弈。比的，不是智谋，而是心性，是胆识。他若有半分怯懦，便会输得一败涂地。
良久，曹操才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坐。”他指了指身旁的一个蒲团。
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没有让苏衍站在下方回话，而是赐坐于身侧。这份亲近，既是拉拢，也是更深层次的试探。
“谢丞相。”苏衍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首。
曹操也盘膝坐下，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壶温酒，亲自为苏衍斟满了一杯。酒香西溢。
“孤，很好奇。”曹操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在手中把玩着，“你这一脑袋的奇思妙想，都是从哪学来的？”
他没有问奸细案的细节，没有问周瑜，却问了这样一个看似闲聊的问题。
苏衍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回丞相，下官并无名师，不过是平日里喜欢读些杂书，胡思乱想罢了。”他回答得滴水不漏。他不能说自己有任何背景，因为任何背景在曹操的校事府面前，都经不起查。无根无萍，反而最能凸显他自身的天赋。
“杂书？”曹操轻笑一声，“孤帐下的谋士，哪个不是博览群书？可他们，想不出用一个笑话去钓鱼的法子。孝先说你是‘屠龙之术’，孤看，你这术，屠的不是龙，是人心啊。”
苏衍心中微沉，曹操一句话，就点出了他所有计策的核心。
“丞相谬赞。下官以为，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刀剑能杀人，言语，亦能杀人。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周瑜自恃聪慧，其心，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说得好！”曹操赞了一句，话锋却猛地一转，“那你看，孤，最大的破绽，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瞬间抵在了苏衍的喉咙上。
说他没破绽，是虚伪的奉承，曹操不会信。说他有破绽，无论说哪一点，都有可能触怒龙颜，招来杀身之祸。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衍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悬崖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迎着曹操那双玩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丞相的破绽，在于……太快。”
“哦？”曹操的眉毛扬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
“丞相扫平北方，势如破竹，仅仅十余年，便创下不世之功业。此等雄才伟略，千古罕见。然，天下未定，人心未安。”苏衍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丞相大军南下，荆州望风而降，看似顺利，实则根基不稳。荆州士族，口服心不服。江东人心，更是视我军为虎狼。此时，我们越是急于求成，想一战而定江南，反而越容易激起他们的同仇敌忾之心。”
“所以，下官以为，丞相最大的‘破绽’，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您一统天下的雄心，太过于急切。欲速，则不达。”
说完，苏衍便低下头，静待审判。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既指出了问题，又是在赞美曹操的答案。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曹操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己经敛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衍，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有惊异，有审视，更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复杂。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欲速则不达……呵呵，说得容易。”曹操自嘲般地笑了笑，“孤今年己经五十西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孤若不快，这天下的乱世，还要持续到何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丞相，而像一个倾诉心事的老人。
苏衍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过关了。
曹操重新为他斟满酒，这一次，他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你很好。”曹操放下酒杯，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比孤想象的，还要好。”
“你不仅有术，更有道。你有胆识，更有眼光。”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你说的对，孤是有些急了。”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赤壁的位置，“那依你之见，眼前这只挡路的‘老虎’，该怎么打？”
苏衍知道，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考验，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了曹操的身旁。
“丞相，打虎，需先断其爪牙。”
“周瑜这只猛虎，最锋利的爪牙，不是他的兵力，而是他麾下那两位熟知水战的都督——蔡瑁、张允。”
“哦？”曹操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那两个降将？孤用他们，不过是权宜之计，安抚荆州人心罢了。”
“丞相错了。”苏衍摇了摇头，“您或许看不起他们，但周瑜，绝不敢小看他们。因为放眼整个长江，最懂水战的，除了他周瑜，就是这二人。他们，是悬在周瑜头顶的一把利剑。”
“所以，我们真正的突破口，不在于如何战胜他们，而在于——”
苏衍的眼中，闪过一丝与贾诩如出一辙的狠辣光芒。
“——如何让周瑜，亲手斩断自己的爪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