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的银杏叶刚落了半阶,宣旨太监的尖嗓便刺破了晨雾。
"皇帝口谕——六宫印信失窃,着尚宫局三日内彻查,若逾期未果,全体降两级罚俸!"
陈掌籍捏着烟杆的手微微发颤,烟丝簌簌落进青布衫的褶皱里。
堂下站着的典记们倒抽冷气,最末的小典记腿一软,差点栽进身后的铜鹤香炉。
苏挽棠垂眸盯着自己鞋尖的绣莲,耳中却清晰数着众人的呼吸——左首张典记连喘了七次,右首李掌籍的指甲正掐进掌心,"咔"的一声,布料裂开细缝。
"都哑巴了?"陈掌籍用烟杆敲了敲案几,火星子溅在供着的《内宫律例》上,"礼部说昨日午时三刻来取贤妃册封印模,司玺局正印就没了。
诸位都是管着宫档的,说说,这贼能从砖缝里钻进去?"
堂中死寂。
张典记抹了把汗:"司玺局门锁是三重铜簧,钥匙在刘掌事手里......"话音未落,下首穿墨绿宫装的男人"腾"地站起。
"张典记这是要指认刘某?"刘掌事脖颈涨红,腰间司玺局的银鱼符撞在桌角,"司玺局出入登记每日呈给尚宫局备案,钥匙我收在枕头下,昨夜还摸过——"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苏挽棠,喉结动了动,"再说了,印信这种机密,岂能随便翻查登记?
传出去说尚宫局疑心病重,成何体统?"
苏挽棠盯着他攥紧的袖口——那里有块深绿的褶皱,像被什么硬物硌过。
她想起前日赵才人案里,陈掌籍说过"越急着撇清的,越有问题"。
"掌籍大人。"她向前半步,袖中指尖掐着腕间的银镯,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内宫律例》卷七有载,凡内廷器物失查,首查当日出入记录与使用人。
若此时不查,三日后拿什么呈给陛下?"
陈掌籍的烟杆在案上敲出轻响。
他盯着苏挽棠发间的木簪——那是她抄了三百遍宫规才换来的,"去司玺局。"他突然开口,"苏典记同刘掌事一道,把昨日的登记册和印房都查仔细了。"
司玺局的门轴"吱呀"一声,檀香混着霉味扑来。
刘掌事抢先一步点亮烛台,火光在他脸上晃出阴影:"苏典记请自便,可别碰乱了东西。"
苏挽棠没接话。
她先摸了门框——铜锁齿痕整齐,没有撬动的毛刺。
窗棂下的青砖缝里,半粒香灰正泛着暖黄,那是香炉里的降真香。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砖面:"刘掌事,这香炉原先在东墙根?"
"自然。"刘掌事的声音发紧。
"可现在离墙三寸。"苏挽棠用银镯量着距离,"若有人踩在香炉上够窗,挪回去时没对齐......"她突然抬头,目光扫过梁上的蛛网,"这印泥。"她蘸起一点朱红,指尖染了血色,"还黏着,说明印信是寅时后才被取走的——昨夜子时司玺局关锁,寅时到卯时谁能进来?"
刘掌事的手按上腰间的钥匙串,金属相撞的脆响里,苏挽棠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掌籍大人,"她转身时,袖中多了半片香灰,"我想调阅司玺局近三月的出入登记。"
陈掌籍的烟杆在青砖上敲出暗号时,暮色己漫过宫墙。
苏挽棠站在尚宫局后巷,看刘掌事的墨绿身影消失在拐角。
她摸了摸发间的木簪,对缩在树后的小宫女说:"盯着他,尤其是戌时以后。"
小宫女攥紧她塞来的蜜饯,重重点头。
风卷着落叶掠过两人脚边,苏挽棠望着刘掌事离去的方向,腕间银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有些秘密,总要在月黑风高时,才肯自己钻出来。
戌时三刻的宫墙根,秋虫的嘶鸣突然断了半截。
小宫女缩在夹竹桃后,喉间的蜜饯早被冷汗浸得发苦。
她盯着前头墨绿宫装的身影——刘掌事绕了三道回廊,每过一盏灯笼都要猛地回头,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
"姑姑,他往冷巷去了。"小宫女攥着苏挽棠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腕间,"那井...那井三年前淹死过洒扫的小丫头,夜里总有人说听见哭声..."
苏挽棠顺着她发抖的指尖望去。
冷巷尽头的老槐树下,刘掌事正蹲在井边,背影像团揉皱的纸。
他从怀里摸出个青布包,动作快得像偷食的鼠,可抖得太厉害,布角擦过井沿时发出"刺啦"一声。
"去膳房要碗姜茶。"苏挽棠按住小宫女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宫服渗进去,"记住,你只见过月亮。"
小宫女懵懵懂懂跑远时,苏挽棠己贴着墙根挪到老槐后。
月光漏过枝桠,正照在刘掌事的后颈——那里有块暗红的癣,是前日他在司玺局拍桌时,她瞥见的。
此刻那癣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像在替他数心跳。
青布包"咚"地落进井里。
刘掌事用脚拨了拨散在地上的碎砖,又扯了把枯黄的野草盖住砖缝,这才站起身。
他整理袖摆的手在发抖,却偏要做出从容的模样,往回走时甚至哼起了半段小调,调子荒腔走板,倒像夜枭在嚎。
苏挽棠摸着怀里的银镯,镯子内侧刻着"慎微"二字,是母亲用顶针划的。
她数着刘掌事的脚步声消失在转角,这才走到井边。
月光落进井里,青布包浮在水面,像片沉不下去的叶——他连块压舱石都没放,急得连最基本的遮掩都忘了。
"果然是新手。"她低笑一声,袖中摸出预先备好的竹钩。
第二日卯初,尚宫局的晨钟刚响过三遍。
苏挽棠捧着茶盏站在陈掌籍案前,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掌籍大人,昨夜冷巷的井里,该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陈掌籍的烟杆顿在半空。
他盯着苏挽棠发间的木簪——那簪子尾端沾着点朱红,是昨日查司玺局时蹭的印泥。"你昨夜没回值房。"他突然说,烟杆敲了敲桌角,"尚宫局的规矩,典记值夜不得擅离。"
"《内宫律例》卷十二有载,为查要案可权变。"苏挽棠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再说...若三日后交不出印信,尚宫局全体降两级,那时规矩再严,又有何用?"
陈掌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突然起身:"拿锹。"
冷巷的井边,刘掌事跟着人群挤进来时,脸色比井里的月光还白。
他看着苏挽棠用竹钩钓起青布包,看着陈掌籍解开布结,看着那方刻着"大楚司玺"的正印在晨阳下泛着冷光——印面的朱泥还没全干,沾着半片枯叶。
"这...这是有人栽赃!"刘掌事扑过去要抢,被两个粗使太监架住胳膊。
他脖颈上的癣涨成了紫色,"刘某昨夜根本没来过冷巷!"
"昨夜戌时西刻,你穿墨绿宫装,左袖绣着缠枝莲。"苏挽棠抚过印面的枯叶,"冷巷的老槐树,叶尖有锯齿,和这上面的纹路分毫不差。"她抬眼看向刘掌事发抖的左手,"你藏包时,布角刮破了井沿,这是刮下来的青布丝——"她从袖中抖出半寸布料,"和你今日穿的宫服,染缸批号一样。"
刘掌事的膝盖"扑通"砸在青石板上。
他张了张嘴,突然瞥见苏挽棠另一只手里的拓印——朱砂印模上,"贤妃"二字歪歪扭扭,边缘沾着冷宫特有的霉味。
"昨夜亥时,冷宫西墙下。"苏挽棠将拓印拍在他面前,"你替人伪造贤妃手谕,用的正是这方印。
巡夜的赵侍卫看得清楚,你蹲在墙根盖印时,还被砖缝里的蝎子蛰了左手背——"她指了指他藏在袖中的手,"现在该肿了吧?"
刘掌事猛地缩回手,腕间的红绳露了出来——那是他前日说要给病重老母求的平安绳,此刻正松松垮垮缠着,像条垂死的蛇。
慈宁宫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光时,苏挽棠跪在御书房的金砖上。
萧承煜的手指敲着案上的正印,"啪嗒啪嗒"像敲在人心上:"你怎知他会去冷宫?"
"冷宫无宫娥当值,无宦官巡守。"苏挽棠垂着眼,能看见皇帝靴底的金线绣着云纹,"伪造贤妃印信,总要找个能栽赃她'私用印信联络外臣'的地方——冷宫的墙根,最适合埋手谕。"
萧承煜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冷:"朕听说你查案时,连井里的布包都算到了。"
"他太急。"苏挽棠想起昨夜刘掌事藏包时发抖的手,"越急着撇清的人,越藏不住尾巴。"
"好个越急越藏不住。"萧承煜站起身,龙纹暗绣的衣摆扫过她发顶,"尚宫局升你为六品司记,月俸加五石。"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可你怎会知道,他会留下布丝、叶痕、甚至被蝎子蛰?"
苏挽棠抬头,正撞进皇帝深不可测的眼。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被掌事嬷嬷毒打后,躲在柴房里数砖缝——每道砖缝里的蚂蚁、虫子、甚至苔藓的纹路,都是她活下来的线索。
"因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轻声说。
御书房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
刘掌事被押往刑部时,经过西长街,他突然挣开差役的手,扑向路边的老柳树,指甲抠进树皮里嘶喊:"我什么都没说!
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差役的棍子重重砸在他后颈。
刘掌事在地,眼角瞥见树后闪过一片玄色衣角,绣着金线缠枝莲——那是皇后宫中大太监的服饰纹样。
他张了张嘴,血沫混着话一起咽了下去。
暮色漫进刑部大牢时,有个提食盒的老妇经过监房。
她掀开盒盖,热气里飘出刘掌事最爱的酱肘子。
刘掌事盯着那肘子,突然想起今早苏挽棠说的话——"越急着撇清的人,越藏不住尾巴"。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瓷盘,后颈突然泛起一阵灼烧般的痛。
老妇的脸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腕间晃过的银镯,内侧刻着两个小字: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