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报告”，让小餐馆的热闹突然停顿下来。王富贵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那层热情洋溢的红光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血色，显出一种被打断后的茫然和不快。他夹着鸡肉的筷子悬在半空，眉头下意识地拧紧，扭过头去，目光带着审视，穿过玻璃门上凝结的水汽，投向门外那个笔首如松的身影。
方启明暗暗松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恰到好处地解了他的围。他连忙放下茶杯，也循着王富贵的视线望出去。门外站着的汉子，个子不算特别高大，但身板异常厚实，像一截敦实的橡木桩子，牢牢地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下身是条同样半旧的军绿色长裤，脚上一双沾着新鲜泥点的黄胶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棱角分明的军用背包，那背包沉甸甸地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一张脸膛被山风和日头染成了均匀的紫檀色，五官如同刀劈斧凿般深刻硬朗，眼神沉静，带着一股经历过淬炼的、近乎凝固的定力，像山岩深处蕴藏的古潭。
“你是……？”王富贵的声音带着被打断后的余愠，拖长了调子问道，脸上那层职业性的笑意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石海上前一步，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挺拔姿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报告！石海！县里派到竹溪村的乡村振兴专干，前来报到！”他的目光在王富贵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又转向方启明，微微颔首示意，动作干脆利落。
“哦——！石海同志！石海同志！哎呀呀！”王富贵脸上的不快如同被阳光瞬间驱散的薄雾，立刻又被更热烈、更夸张的笑容取代，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从未发生。他“噌”地一下从塑料凳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与他圆胖的身形不太相称，几步就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玻璃门，潮湿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饭馆的油烟味猛地灌了进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咱们的专干同志也给盼来啦！快请进！快请进！”王富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喧哗的喜气，肉乎乎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抓住了石海结实的小臂，热情地把他往屋里拽，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真是双喜临门！正好正好，来来来，坐下一起吃！赶巧了！这位是省里来的方专家，方启明同志！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啦！”
石海被王富贵强拉着在方启明旁边的空位坐下。他动作有些拘谨，那宽厚的肩膀似乎不太适应这狭窄的塑料椅和油腻的小方桌，军用背包卸下来搁在脚边，沉甸甸地占了一小块地方。他朝方启明再次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弧度，但最终只是牵动了一下那紫铜色的、紧绷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生硬：“方专家，您好。”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
“你好，石海同志。”方启明连忙回应，他能感觉到这个沉默的汉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未经打磨却异常厚重的力量感，像一块沉甸甸的山岩。
“当兵的？”王富贵一边给石海拿碗筷，一边习惯性地上下打量着石海，目光在他那身旧夹克、旧军裤和洗得发白的背包上逡巡，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和笃定。
“是。”石海简单地应道，接过碗筷，“刚转业。”
“好！当兵的好！有纪律，能吃苦，作风硬！”王富贵立刻竖起大拇指，脸上堆满赞赏的笑容，仿佛石海的军旅身份给他增添了几分光彩，“咱们基层就需要你这样的同志！踏实！肯干！”他热情地给石海夹了一大块油汪汪的腊肉，又端起那杯浑浊的本地白酒，“来来来，石海同志，一路辛苦！我叫王富贵，是竹溪乡的村长，代表竹溪乡，先敬你一杯，欢迎加入咱们竹溪乡这个大家庭！”
石海看着那杯气味刺鼻的白酒，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王村长，谢谢。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商榷的坚决。
王富贵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又化开：“哈哈，好！喝茶好！健康！随意随意！”他倒也没强求，自己仰头把那杯辛辣的液体灌了下去，哈出一口浓重的酒气，胖脸更红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王富贵依旧滔滔不绝，话题却在这两个新来的“人才”之间来回跳跃。他一会儿对着方启明大谈竹溪乡的生态潜力，茶油、山货如何能变成金山银山，仿佛方启明口袋里就揣着点石成金的方案；一会儿又转向石海，强调基层工作如何重要，如何需要他这样有执行力的专干去推动落实那些“上面”的规划，语气里充满了对“上面”意图的揣摩和迎合。他话里话外，总是绕不开那些看得见的“成果”——新修的路、新盖的楼、崭新的篮球场，以及“省里拨的款”、“县里给的项目”。
方启明默默地听着，筷子在碗里那几片油光光的腊肉上拨弄着，没什么胃口。石海则坐得笔首，吃饭的动作带着军营里养成的刻板节奏，夹菜、咀嚼、吞咽，一丝不苟，对王富贵那些浮在空中的话语很少回应，只是偶尔简短地应一声“嗯”或者点一下头。
一顿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王富贵抢着结了账，不容分说地又提起方启明那个装着资料的旅行包，招呼着两人：“走走走，回村部！安顿下来，咱们再好好聊聊工作！”
山里的夜似乎来的很快，湿冷的雾气沉甸甸地压着。村道上只有他们三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衬得这崭新的村子更加寂静。
村委会小楼在夜色和雾气中透出灯光。走上二楼，楼道里新刷的石灰水味道混合着木材的气息依然清晰可闻。王富贵掏出钥匙，打开“生态资源部”办公室的门，顺手按亮了灯管。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崭新的小空间，办公桌、文件柜、金属牌子，还有桌上那盆绿萝，都在灯光下显出几分冷硬。
“石海同志，你还没看过新办公室吧，这就是……”王富贵的话音未落，就被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打断了。
